柯道医生(Dr. Otto)先后任珠江颐养院留医院长、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院长,参与开发从化温泉,医术高明,深受国人信任,抗战胜利后因“纳粹”嫌疑被捕,经上海盟军法庭审讯后宣判无罪。柯道拜商人陈俊民为义父,行大礼为其送终,在近代入华西人中十分罕见。沦陷期间,柯道保护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居功至伟。
柯道医生
入华行医
陈垣先生有《元西域人华化考》之作,不过“华化”一词并不流行,今人多用“汉化”指称中国境内历史非汉民族接受汉文化的过程。近代入华西人融入中国社会的人物十分罕见,柯道的作风若用“中国化”来形容,差堪近之。
这位德国医生原名Johann H.F. Otto,按粤语发音将Otto译为柯道(柯岛)。据刘泽生《抗日战争时期德国医生柯岛在广州》一文,可知柯道毕业于柏林大学,获医学博士学位。刘泽生此文可谓研究柯道的先声,提供了不少珍贵资料与线索。遗憾的是,该文称柯道1936年才到广州,是梁培基之子留学德国引导到中国,恐怕不确。据旅德女作家海娆提供的德文资料,柯道在海外行医37年,假设这37年都在中国,那么可能1910年代已经入华,或者先在他国工作,1920年初到穗。据谭延闿日记,1924-1926谭延闿寓穗期间多次请柯道诊病开药。本文主要利用中文文献撰成,笔者亦无能力搜集阅读更多德文文献,空阙尚多。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试图侵占原德国殖民地青岛,五四运动因此而爆发,国人对日本医生无好感,同时认为日本的技术都是从德国学来的,故德国医生在穗甚受欢迎。柯道来穗最初独立执业,为政商名流诊病。
梁培基为广州著名药商,曾就读博济医院,清末参与创办光华医社(光华医学院前身),后经营药厂,以创制专治疟疾的“梁培基发冷丸”驰名省港澳。某年,梁培基到香港,想入住山顶医院,为英人所峻拒,发愤在广州创办自己的疗养院。珠江颐养院位于江心二沙岛,风景优美,便于保卫,机场就在一水之隔的大沙头,可随时溜号。开办后,有许多军政要人在此疗养过,如胡汉民、陈铭枢、蔡廷锴、余汉谋等。孙中山曾两次到颐养院探望住院政要。1925年孙中山逝世后,陆海军大元帅府大本营在颐养园开会商定领导体制,决定改采委员制,代帅胡汉民任委员长,委员杨希闵、刘震寰、许崇智、程潜、伍朝枢、古应芬、林森。岭南画派著名画家高奇峰在二沙头筑别墅“天风楼”,为的是就近请柯道诊病。
梁培基
沦陷期间,柯道在门口挂德国国旗,日军不敢进内搜查,柯道成为抗日地下工作的护符。梁培基子女有十多人先后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其中8人还加入中共。他们将颐养院变成了中共北江特委的秘密活动据点,通过这个据点在广州发展党员,同时为抗日武装筹集资金、购买药品、护送途经广州的党员干部到游击区。颐养园成为了当时中共广州市委地下组织的秘密据点,已列入文物保护单位。
珠江颐养院
古应芬之死
古应芬(1872-1931),字勷勤(湘芹),广东番禺人,1904年参加同盟会成立大会,与胡汉民等长期随侍孙中山身边,为国民党“元老派”中坚人物之一。辛亥广东光复,胡汉民为广东都督,任古应芬为军政府秘书长。1931年,因对约法问题意见不合,蒋介石将立法院长胡汉民囚禁于南京汤山。国民政府文官长古应芬由此南下反蒋,扶持陈济棠,为“南天王”最重要的智囊。
古应芬常年有牙病。1931年10月7日,古应芬病情加剧,请德国医生诊视,柯道也参加了医疗组。医疗组为古应芬检查了血液,发现了连珠状微菌,他们认为这是由于拔牙而使细菌进入血液,随后几位医生检查了古的唾液,亦发现有这种细菌的存在,几为医生经过商议后为古应芬制定了治疗的方法,即将该细菌加以培养以制作菌苗,然后把菌苗注入古氏病体,第一次为他注入两方生的药剂,发现古氏并没有反应,于是加大了药剂量,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医疗组为他注射金属液剂,古应芬出现了剧烈反应,身体出现剧痛,医生见此,不敢为之治疗。8日下午,古应芬再次陷入昏迷状,陈济棠等人前来探视时主张继续用西医治疗,但古应芬决定改用中医,家人只好为他找到了当时广东著名的中医黄省三、傅星垣,古氏于下午六点零五分服下中药后,与世长辞。应该说医患关系十分复杂,医疗组已尽力了,然而悲剧仍然发生。随后,国民政府为古应芬举行了“国葬”。为纪念古应芬,陈济棠特在广州创办勷勤大学,其师范学院为华南师范大学前身。
古应芬
“洋孝子”
清末民初,广州府地区出口土产以生丝为大宗,草蓆(花蓆)紧随其后。草蓆主要产地在东莞,多通过广州出口,由此涌现出一批“蓆庄”。大蓆庄老板都是隐形富豪,不引人注目,但实力雄厚,来自广州河南五凤村的陈俊民为其中之一。
女诗人、学者冼玉清撰有《何维柏与天山草堂》长文,文末谈到,光绪三十二年梁鼎芬劾庆亲王、袁世凯罢官,“以何维柏劾严嵩自况,遂倡修天山草堂,番禺盛景璿、陈俊民资助之。”(《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何维柏,广东南海人,明朝理学名儒,因劾严嵩罢官,隐居广州河南,于小港筑“天山草堂”。盛景璿为清末民初有名的藏书家。
陈俊民经营蓆庄日久,与洋行频繁打交道。柯道初到广州,或是通过洋行关系结识陈俊民,得到高度信任。陈俊民稍有不适,都请柯道诊治。柯道亲自注射,侍奉服药,极其细心周到,陈俊民十分满意,进而认柯道为“契仔”(义子)。陈俊民妻妾成群,已有18个儿子,柯道自愿屈居末位,每写信,辄尊称陈俊民为“父亲大人”,自署“十九子柯道”。
1932年春,陈俊民年老多病,柯道尽力医治,仍无力回天。易帻时,柯道与其亲生子女同样拈香跪送,自成殓到举祭,柯道都穿孝服跪拜。拟讣告时,柯道署名于亲生子之后,称“义子柯道泣血稽颡”。亲友前来弔唁,柯道均以孝子身份还礼。陈俊民遗嘱赠柯道四万元,若在中国去世则须葬墓旁,若在外国去世则兄弟派二人前往治丧,遗言“世世永为兄弟”。柯道请人撰挽联云:
一饭且鸣恩,况扶植提携,尚有馀资数万;
寸心难报德,就人情物理,也应缠纱三年。
律师、收藏家陈大年挽联云:
五凤已齐飞,念膝前义结殊方,人类大同思创举;
九牛悲莫挽,纵海外医传妙术,神仙终古亦归真。
(抱道堂《念劬集》)
陈大年此联,除“五凤”点出陈俊民为五凤村人外,所述多义子柯道事,可谓挽联中的异类。因粤语“民”“文”同音,刘斯翰《海绡词笺注》写作“陈俊文”。大约其人起家寒微,早年被人叫做“A Man”,用哪个字并不讲究,故有此异写,不可拘泥对错,或以俊民、俊文为两个人。
陈俊民在“天山草堂”南面建“息耕园”,又名“木本园”,常招集文人墨客在此宴饮。“息耕园”已毁,地面建成民居、厂房、菜市场。(《广州河南名园记》)据1938年广州地图推测,息耕园(木本园)位置为今天晓港中马路、泰宁市场一带。《海绡词笺注》将“息耕园”写作“识耕园”,“息”“识”粤音相近而致误。“息耕园”意谓年老归耕田园,“识耕”则太过自吹自擂,即使陈俊民文化不高,他结交文人雅士多年,不会不懂自谦的道理。
地图上的木本园
五五旅行团游广西
1932年5月,广东名流组织“五五旅行团”赴广西旅游,名义上是纪念孙中山就任非常大总统,实际含有联络广西协调西南反蒋的目的。旅行团以外交家伍朝枢为团长,团员有旧交通系首领叶恭绰、外交家兼摄影家傅秉常、名画家高奇峰、牙医兼摄影家刘体志、军界罗翼群等,柯道作为全科医生列名其中,男女共25人,其中伍朝枢一家三口,罗翼群夫妇两人,梁培基父女两人,高奇峰带着义女张坤仪。柯道孤身一人,可能家属留在德国,或者不方便跟随前往,或者就是一直未婚。无论如何,柯道参加这个旅行团,标志着他完全为中国人所接纳,不把他当外人。
旅行团从三水河口出发,先坐船到梧州、桂平、贵县,之后换乘汽车游览南宁、柳州、桂林、阳朔、平乐,从梧州返回广州,历时14天,行程四千馀里。旅行团撰有《桂游办月记》,所记广西风景及交通、教育文化建设较为详细。引人注目的是,广西官员大都有苦干精神、作风俭朴,这是李、白新桂系屹立多年的基础。1936年两广反蒋,陈济棠下野而桂系独存,原因颇多,其中不可忽视的是,粤省骄奢淫逸之风令蒋介石容易收买陈济棠部将,而桂系因俭朴苦干而能上下一心。
五五旅行团合影
参与开发从化温泉
陈俊民与胡汉民为多年老友。1936年,胡汉民作《三月二十三日从化杂诗》,第一首云:“挽强不用汉飞将,开道真烦谢客儿。南北温泉齐頫首,恨无山水入人诗。”陪同游览的有从化县长李务滋,保定陆军大学毕业,胡氏感慨他弃武从文。“客儿”指柯道,意谓当了陈俊民义子。193?年,从化籍飞行家刘沛泉在一次飞行中发现了从化温泉,与梁培基、陈大年联手推广开发。经测量,第一泉温度为43度,第二泉59度,第三泉58度。
1934年6月,柯道受邀亲往试浴,并将温泉水带回给岭南大学化学系化验,随后致函从化县长李务滋:“泉水之温度对于各种病能收良好之效果,风湿症及尿酸性关节炎等类,亦能奏效,用泉水浴时,能兴奋血液与纤维组织之交换,因能使全力血液运行故也,盖所含物质,对于浴疗各种内生皮肤病,极为适合。……可用浴疗之病症者如下:(一)慢性皮肤病,(二)骨节、筋肉及神经风湿病,(三)神经衰弱及失眠症,(四)慢性妇科发炎。”(《从化温泉之化验》,1934年第2卷第4期《广西卫生旬刊》)
柯道在温泉建别墅曰“柯树山房”。发起人之外,陈济棠等军政大佬均筑别墅于此,从化温泉名动天下。1958年,经周恩来提议,从化温泉供中央首长冬天避寒疗养。1950年至1976年,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邓小平、陈毅、叶剑英等,多次在从化温泉疗养并从事国事活动。
从化温泉
广州红十字会医院
1938年,日军飞机对广州实施狂轰滥炸,无数市民死伤,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积极参加救护工作,当年8月宋庆龄特地从香港抵广州,在红十字会操场(今海珠区同福中路红会医院院内)检阅救护队。预见到广州即将陷落,但院内仍有大量伤病员无法转移,红会领导作出一个富有智慧的决定,请柯道出任红会医院院长,利用德日同盟关系,以柯道为护符,保护红会医院。柯道毅然同意此一安排,积极配合护院计划。
柯道为保护医院,在医院门口右侧油漆了一个大红十字,左侧油漆有一面德国国旗,全院员工每人发一布制臂章,臂章上印有与医院门口完全相同的标志,因此,医院和医护人员未受到日军骚扰。
柯道对红会医院建设倾注了很多心血。他带德国医生窦志德入院工作,与红会留守的黄德光、余国华等医生配合无间,不仅维持医院各项日常工作,还赠添了服务设施。1939年增建结核病、室,1942年又新建病室,资金多出自柯道各方募捐。1940年,为照顾特殊病人,专设特别厨房,在护士长监督之下为糖尿病、肾病、伤寒病人配制专用食物,还为婴孩配制小儿营养餐。为提升护理水平,柯道特在院内创设护士学校。
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
纳粹嫌疑一朝澄清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广州回到国人手里。9月9日,复员回穗的红十字会领导人会长曾养甫、总干事长张宗象致函柯道:“溯自广州沦陷,本人即将红十字会医院托付台端管理,七年以来,台端本服务社会精神,在艰难困苦中苦心经营,虽经敌伪重重压迫、争夺收取,不为所屈,不祗该院得以完整保存,且建设增加、设备完善,一跃而为本市富有声誉之医院,岂唯百粤民众深叨厚泽,本会同人,拜赐实多。际兹战争结束,粤土重光,本会复员返市,归复会务,用先修函道谢,聊表寸忱,并请继续担任名誉院长,不胜盼感之至。”(《七十二行商报》1946年4月1日)
为铲除滋生法西斯的土壤,中国政府同意盟国的要求,将境内的纳粹党员交给上海盟军军事法庭审判。柯道被捕了。原来,沦陷期间,驻穗德国领事是个狂热法西斯分子,他强制要求旅穗德国公民加入纳粹党,柯道无法硬顶,被迫履行了入党手续。
1930年代德国广州领事馆
1947年,上海盟军军事法庭判决柯道“在中国境域犯嫌不足,判决无罪”,仍需遣送回德国法庭审理。(1947年7月15日《现象报》)柯道本人想留在广州继续行医,他的广州友人也向当局诚恳呼吁,可惜未能如愿。限于资料,笔者不清楚柯道回国后的境况。
1930年代初,柯道介绍德国女雕塑家Mrs Tina Haim Wentcher给画家高奇峰塑像,高奇峰逝世后,义女张坤仪将塑像寄到德国翻铸铜像,完成时恰值二战爆发,铜像无法如常交付。1971年,柯道将铜像寄到香港给高奇峰弟子赵少昂,现藏于香港文物博物馆。(翁真如:《栖霞山谒高奇峰先生墓》)如此,则1971年柯道仍然在世。
融入中国社会
近代入华西人除传教士外,多居于租界,除少数汉学家外,都不学中文,交往圈子都以西方人为主。广州沙面租界面积小,沙面外国人也常到香港活动。这是省港西人圈子,圈子里的西方人,除了业务关系外,很少与中国人打交道,充满了西方人的“优越感”。
特殊的是,沙面为英法两国租界,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英法两国将德国人赶出租界,德国被迫在东山梅花村另建领事馆,旅穗德国人散处市区各地,与中国人有了紧密接触。作为医生,柯道主要给本地人看病,很快就学会了粤语,交了许多中国朋友。居住租界之外,让柯道有了融入中国社会的客观条件,但非常重要的是他主观上愿意融入。
晚年柯道
柯道融入中国人圈子,拜陈俊民为义父,与高奇峰、陈大年等名流为友,与本地医学界人士梁培基、张宗象、陆如磋、刘体志交往频繁。当1938年沦陷前夕广州市红十字会机关准备撤退时,红会领导觉得柯道值得信任、可以托付。正如史学家陈寅恪随大流加入国民党一样,笔者理解柯道加入纳粹党是被时势所挟裹,并非自愿。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中国人的事,而贡献十分显著。行医之外,柯道仍勤奋做研究,据不完全检索所得,他至少有5篇医学论文发表于《中华医学杂志》。至于柯道家室背景及成长从学经历、晚年回国后遭际,暂时只能付诸阙如,博雅君子或有以教我。
(蒙旅德华人作家海娆惠赠柯道照片,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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