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诸位里,我是缪先生还在世的学生里,年纪最大的一个。我是川大历史系1953级的学生,在我求学川大期间,缪先生给我们讲过两门课,一门是魏晋南北朝史,第二门是中国古代文学史。在57年毕业以后,我留在系上做教师,长期和先生在一起工作,一直到先生去世。所以无论课内课外,学生时期,工作时期,都以不同的形式,长期聆受着先生的教诲。在这几十年时间内,我们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包括在广元军垦农场,接受军宣队的改造,这是缪先生人生最艰难的时期,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先生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我,我从缪先生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得到过先生许多支持与帮助,都令我永世难忘。
在我当学生的时代,缪先生给我们讲课,我们从先生那里学到很多知识和方法。这里我要特别讲一点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在讲文学史的时候,缪先生给我们讲王国维《人间词话》里面治学的“三境界”,就是宋人的三首词,内容我想大家都很熟悉的,这“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就是一个人做学问必须经过的三境界:首先要立志,要有远大的理想。第二要刻苦,要坚持,要坚忍不拔。然后才能进入第三个境界,享受成功的喜悦。当时我们这些青年学生,什么都不懂,今后路该怎么走,搞学问要从何做起,这便给我们非常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出来,作为我们今后治学道路上的里程图。在思想上,我第一次对研究学问有了明确的概念。此后我一直把先生给我们讲的,这么一个“三境界”的理论,当成自己毕生的座右铭,一直到现在,奉行不悖。我后来带研究生的时候,也会将这个内容讲给自己的学生。
四川大学历史系第26届毕业同学合影,第一排右起第七人为缪钺先生,第二排右起第三人为张勋燎
我再讲一件事情,在工作以后,1986年的时候,缪先生给我书写了一首诗,这是特别值得纪念的,我先把这首诗念一下:
早年壮志涌江流,晚岁青藜事校雠。
西海东瀛文共契,春兰秋菊美难收。
定哀季世宜微语,员峤神山未可求。
自有礼堂传世业,长吟不必畔牢愁。
这首七律诗,是三十八年前,缪先生赐我的一件墨宝。这件墨宝是怎么来的呢?在1986年的时候,教过我的这些老先生,蒙文通先生、冯汉骥先生,都去世了,徐中舒先生当时也生病了,自己没有去请求他们给我留下一件墨宝,作为永远的纪念,让我感到很遗憾。有一次我跟柯建中老师——比我长两届的学长——谈起这个事情,说赶紧去求求缪先生。所以我就赶快把我发表的一篇《敦煌石室奴婢马匹价目残纸的初步研究》,和日本学者池田温教授写的一篇评论,由霍巍翻译出来,一起送到缪先生家里,一方面是为了请教,更重要的是请先生赐我一件墨宝。过了不久,缪先生就让缪元朗老师把这幅诗笺送到我家里面,我当时是高兴得不得了,一直珍藏到现在,而且经常将诗笺拿出来诵读、欣赏,领会诗中的内涵。
缪钺先生书赠张勋燎的诗笺
这一首诗本来是缪先生的旧作,奉和吴世昌先生《偶成》诗的一首七律。先生当初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我不清楚。但是先生把这个东西抄给我,一定是有他的深意。根据我的体会,前面四句,是对学生的一种鼓励,那么后面四句,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了。过去,我们做学问、工作,经受了很多曲折风雨,“文革”结束以后,好像一切都在走上正轨:缪先生带了第一届博士研究生;系上成立了以徐中舒先生和缪先生为首的职称评审组,解决我们多年没能解决的职称问题;缪先生也在和叶嘉莹先生一起写作《灵谿词说》……在这样的背景下,缪先生把这首诗写给我,里面特别值得注意的应该是“员峤神山未可求”,我觉得这是先生对我的警示和希望——是在提醒我,一定要有家国情怀,忧患意识,今后还会有很多风风雨雨,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列子》里头讲的,仙岛神山,那种理想的环境,是不会有的,一定要做好思想准备,才能更好地坚持下去。“自有礼堂传世业,长吟不必畔牢愁”,后面两句相对比较容易明白一点:当教师,应该兢兢业业地把自己的学问搞好,把学生教好,把学术薪火传下去,这不是哪个个人的事业,是国家民族的事业。对于过去的一些不愉快的东西,就不必去计较了。
缪先生在我当学生的时候,在课堂上向我们讲的治学“三境界”,以及先生晚年为我书写的这首诗,始终对我起着一种激励的作用。所以一直到现在,到这个年龄了,我还能够保持一种比较良好的心态,来对待这些风风雨雨、沧海桑田,对读书还有兴趣,还没停止思考问题,这些都得益于缪先生,以及徐先生、蒙先生这一代老师对我们的教育和影响。我期望能够把他们的这种学术精神,永远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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