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78年考取了四川大学历史系魏晋南北朝史方向的研究生,从那时起到毕业留系工作之后,在缪钺先生的培养、指引、点拨之下度过了十七年,所以这对我来说是一段非常宝贵的岁月。能够成为缪先生这么著名学者的学生,以及他的下属,这当然是一段难得的缘分和幸福。那么,这个难得的机缘是怎么降到我的头上呢?今天我就给大家简单地说一说。关于我受缪老谆谆教导的指引,我的感想和收获都已写成专文交给大会,所以今天只谈我怎么会成为缪老门墙弟子的机缘。
我今年82岁,上个世纪的1962年,我20岁的时候考大学,那个时候我本来想考文科。而我的班主任老师就是中文系毕业的,她一直很关心我,对我说:“你喜欢文史,这我知道,我也给你指点了一些读书的门径,但是你的家庭出身有问题……”因为我是地主家庭出身,属于家庭出身最不好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之首。那时,“反右”运动刚刚过去没几年,很看重家庭出身的好坏,所以她劝我:“你的数理化成绩那么好,身体又好,赶紧去学理工科才对呀!”
班主任这一棒把我打醒了,本来文科是在三类,所以把我转移到属于一类的理工科去复习应考,最后我考上了名校西安交通大学,而且读了最好的系之一,就是电机系,学习电机与电器制造工程。我1962年进去,本来应当在1967年毕业,因为当时全国搞“文化大革命”,结果拖到1968年才毕业。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成都一家电器工厂,当技术主管,有十年之久,我在工厂里边,收入还比较稳定,适应了环境后工作也比较轻松。但是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不能忘情于文史,所以有计划地读了一些书。
特别是在我读西安交通大学的时候,西安这个汉唐故都的浓厚文化氛围,对我影响很大。我们学校的对门就是兴庆公园,这是唐代兴庆宫的遗址,那里是唐明皇、杨贵妃他们缠绵悱恻的故地。学校往西不到两站路,就是著名的西安碑林,数百通巨碑在那儿矗立,我最喜欢看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书写的名碑,因为他的字浑厚、端庄、大气,我很喜欢。那个时候的碑林,汉唐名碑离我们那么近,我们不但可以近距离地看碑,那个笔画甚至还可以触摸。我最初还说:“你们这些碑可以随便摸,岂不是每个人都在上面留下包浆了吗?”但是那时的管理还相当宽松,管理员豪放地说:“哎呀!我们这儿碑多的是,你们轻一点摸,不要损坏,就没有关系!”所以我要是星期天有空,就揣两个冷馒头,到碑林去观赏一天。那个地方对我的古代汉语能力长进很大,因为那些碑文都是繁体字,又没有标点,没有分段。你在那儿看,要把它看懂,看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懂,都不是容易的事。我在那儿待了两三年以后,逐渐摸到门道了,我就觉得自己的古文阅读水平大有提高。
在我工作了十年以后,总还是觉得在文史方面自己有所欠缺。到了1978年拨乱反正以后,难得的机缘就降临在我头上。国家发布了一个重大的政策,就是要把“文革”十年流散在民间的这些青年人才,收上来为国家效力,所以要重新恢复中断多年的研究生培养制度,而且是从硕士生开始。
缪钺先生与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室早期同仁及1978级研究生合影,左一为方北辰
我得到这个消息很高兴,赶紧跑到四川省高教局去看各个学校的招生目录,当时的高教局,就在现今成都市中心陕西街的省教委。我看到四川大学历史系的缪钺先生,要招收中国古代史专业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方向的研究生。我当时高兴得很,马上就报了名。当时的想法是,自己爱好文史这么久,也摸索着看了那么多的古文,究竟这个水平怎么样嘛?是不是野狐禅?可以参加这个正规的考试测试一下啊。
我抱了这个思想去考试,心理压力很小。一共考了四门,通科就是时事政治和外语,专科是古代汉语、中国古代史。四科下来,我都及格了,特别是古代汉语,成绩考得特别好,就进了面试的名单。面试时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崇拜已久、仰慕已久的缪钺先生。他非常和蔼,跟我们讲话没有一点大学者的架子,非常温和亲切地询问你一些问题。他主要问我两个问题:第一,你的古文是怎么学的,在哪学的?我说:“我最主要是在陕西西安的碑林里面学的,自己在那里边硬着头皮看。”他听了后笑了笑。第二个问题是,你现在的工作很稳定,收入也不错,而且也成家了,还有小孩——那个时候我已经36岁了——如果我们录取了你,你会不会中途突然变卦,然后就要退学?那我们不就浪费了一个宝贵的名额吗?我当场就给缪老保证:我坚决不会后悔,不会退学,一定读下去,而且还要把课程读好!就这样,我就正式得到了录取通知书。
到后来我才了解到,国家恢复研究生招生的时候,政策相当宽松:所谓家庭出身的好坏基本不看,主要是看你自己的个人表现如何,有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如果没有,那基本上都能过。同时,给研究生发的生活补助也很可观,比如我拿的研究生助学金数额,大体相当于我在工厂里面拿到的工资。这样一来,读书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进来攻读之后,我才知道自己以前那些学习文史的做法,真是有点野狐禅的意味。我听了缪老的讲课,看了他给我们制定的培养方案,我才明白要走学习文史的专业道路,应该怎么样做才是正确的。缪老在招收我们这一届之前,已经多次招过研究生,所以在研究生的培养上有着丰富的经验。我们那一届同门四个人,我,还有王炎平,还有已经过世的吕一飞,都是留在我们系上工作的,另一个是在咱们校外工作的李天祥。我们四个人情况都不一样。缪老根据我们每个人的情况,又根据当时社会的变化,精心制定了他独具特色的研究生培养方案,归总就是“为人耿介、治学谨严、做事勤敏”这三句话、十二个字的培养方针。这个系统周密的培养方案,是他几十年在教育方面的经验总结和心血结晶,后来荣获了国家教委评比全国教学成果的特等奖。诸位如果想了解其中的详情,请看我提供给大会的专文。
缪先生与为方北辰、郑小容制定的博士研究培养方案复印件(摄于杜甫草堂博物馆“会通文史:缪钺学术文献展”)
他最主要的是十二个字、三句话的这么一个方针。“为人耿介”,第一条就说你的品质,要培养你耿介的品格。耿介嘛就是正直,但是我理解耿介可能比一般的正直还要强硬、还要坚强一点,那才能叫耿介。然后“治学谨严”,那没有话说,这是研究学问都应该坚持的。还有第三点是“做事勤敏”,我后来了解到,其他学校很少有老师把这一条作为研究生培养的具体标准。因为他说,我们魏晋南北朝史里面有好多大人物,比如诸葛亮,还有谢安,那都是在朝堂之上文质彬彬,但是你叫他处理庶务,军的,政的,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说你们应该学这样,不应该光会读书,变成一个迂腐的书生。所以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非常深刻的。
就这样,我一直在历史系工作,从助教到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到2002年,60岁的时候,光荣退休。回顾我这后半生,36岁以后,走的这条路,我至今一点也不后悔,如果还有这个机会,我还要这样走一次,特别是要在缪老这样的老师手下,好好再走一次。我们今天来纪念恩师缪老,刚才在视频中看到了他的音容笑貌,我就感觉好像回到了读书的那个年月,让我非常感动。我还对于缪老提出的三句话、十二个字,详细写了一篇文章,谈谈我的感受,这里就不多说了。我就只把这个难得的机缘,怎么降到我头上,简单地向大家汇报一下,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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