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酒吧)之前挺怕的,不敢去,因为感觉里面有点乱……”
“你敢去你就完了,他控制欲超级强,他从来没有想过我以前挺爱玩的,他觉得他认识我之后觉得我是挺安稳的女孩子,不会去那种的(酒吧)……他可能就是心里会有点怕怕的,怕你爱玩啊,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情那种。”
“女的愿意出来到酒吧喝酒,首先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
这些引语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黄燕华博士关于酒吧的调研。
在当代中国的都市夜生活中,酒吧无疑是一个颇具争议的场所,尤其对于女性而言。一方面,社会大众对酒吧持有刻板印象,认为这是一个充满危险和道德风险的场所。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来自家庭、伴侣甚至整个社会的压力。
然而,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正在走进酒吧,寻求休闲和享乐。在黄燕华看来,她们的行为不仅仅是简单的娱乐选择,更是在酒吧这个"阈限空间"中对性别角色、个人自由和社会规范进行协商和反思的过程。她认为,酒吧成为一个“压缩现代性”的实验室,年轻女性在其中的实践与反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窥探当代中国性别观念与认同变迁的窗口。
黄燕华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更加“性别化”的闹吧和夜店,这些场所通常对女性有优惠待遇,运作着复杂的性别文化机制。
一位在酒吧工作的朋友对她的研究既感兴趣又担忧,担心她可能难以融入酒吧环境。不过她坚持了下来,发表了若干论文,出版了一本书:《走进酒吧的年轻女性:消费新时代的性别实践与身份认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年2月出版)。
她的研究得到了一些年轻人的反馈,他们希望通过她的研究,更好地理解自己和酒吧文化。黄燕华接下来计划研究中国男性在酒吧的实践和感受。
澎湃新闻和黄燕华探讨了在酒吧中产生的复杂而富有争议的话题:在社会态度普遍负面的情况下,年轻女性为什么选择走进酒吧?她们在这个空间中如何平衡享乐与风险,欲望与尊严?这些经历又如何影响她们对性别、自由和平等的理解?
《走进酒吧的年轻女性:消费新时代的性别实践与身份认同》,黄燕华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年2月出版
澎湃新闻:你刚开始研究酒吧时,周围的熟人有什么反应?
黄燕华:我研究酒吧是一个有些“草率”的决定。刚上硕士时,有一次聊天,我的硕导(也是我后来的博导)厦门大学社会学系的易林老师说,很少看到女孩子喝酒这么爽快,你干脆做有关喝酒的性别研究好了。当时我没想太多,只觉得很兴奋,就这样开始了关于饮酒与性别议题的探索。
对一些老师和同学来说,这样一个话题似乎不够“严肃”,不确定这样一个议题能回应怎样的学术和社会问题,毕竟我们还有那么多重要的现实问题和社会现象值得关注和研究,休闲娱乐似乎还没有进入学术视阈的必要。
对于易老师和我们师门的同学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且有意义的话题。易老师做文化社会学和教育社会学方面的研究,近几年关注身体社会学方面的议题。当时我们每周的读书会都会一起读很多相关方面的国内外文献,潜移默化地形成了“小切口大研究”的思考及研究的习惯,觉得这样一个具有现实张力的议题当然值得研究。对人的观照不应该仅限于“物质层面”的生存与发展,还应该关注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表达的“精神层面”的需要、满足和变迁,尤其在当前背景下,人们越来越关注的个性化、情感性的需求。
人的身份认同和情感世界可以说是一个宏观的经济、社会、文化和个体的资源、需求、偏好等交互形塑的空间。但是,当我们需要或者只能在消费中来构建自我和满足精神需求的时候,这个空间就有了被形塑甚至被扭曲的可能。相关的研究可以让我们看到社会的发展变迁及其中有张力的部分。
我进入酒吧顺利完成调研要归功于一个在酒吧工作十年的朋友。当时他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也乐于提供帮助,因为酒吧里“故事很多”,“十本书都写不完”。但是他也担心我做不好,一方面是因为很多人对酒吧有些刻板印象,这种印象可能会延伸到酒吧研究及研究者身上,另一方面,他觉得当时26岁的我跟酒吧里的“年轻人”有距离,而且我还是个“知识分子”,可能很难融入其中,无法达到好的研究效果。
无论是从研究本身的价值,还是从我个人做研究的过程来看,这样一个研究都是令人既激动又犹豫的。好在我坚持下来了,也有了一些成果发表。
澎湃新闻:你的相关研究陆续发表后得到过什么样的反馈?
黄燕华:我关于酒吧的研究成果包括中英文期刊论文和学术专著。从做研究开始,除了学术层面收到的反馈,我一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大家对“酒吧”“女性”相关话题的兴趣,不管他们有没有去过酒吧。
需要说明的是,我研究中的酒吧主要指闹吧和夜店,在这些酒吧里,很多女性能获得免费的优待。虽然现在有越来越多不同类型的酒吧,但是大家一提到酒吧,联想更多的还是闹吧和夜店这些类型。
正是来自学界内外的师友的反馈不断引导和提醒我把酒吧放在现实社会中来看,最终才形成了关注酒吧本身的运作、消费者的互动/反思以及酒吧与现实之间的张力这三条核心线索。
对酒吧的刻板印象并不是空穴来风。国内的酒吧是一个与日常生活有一定距离的社交休闲空间。它是一个非常时尚的地方,声光电设备都是最先进新潮的,聚集着年轻有活力的男男女女,在里面你可以了解到许多最新信息,明星八卦、社会热点等,可以看到最新的各种奢侈品、电子产品等。
这帮助构建了国内酒吧高消费的环境氛围,对传统性别文化的运作则是进一步刺激高消费的更深层的文化机制。具体来说,一方面,通过运作传统性别文化,酒吧致力于将女性打造为酒吧休闲娱乐产品的“第一生产力”,把男性塑造为主要的消费群体,另一方面酒吧又非常强调女性个体的选择、独立、自主及经济理性等,以此来鼓励及合法化女性对性别化的迎合与参与。酒精本身的特殊性,以及酒吧对新的、传统的性别观念的运作与整合,使得酒吧成为一个与日常生活有别的休闲消费场所,催生了很多交织着权力、性/别、风险、责任的“故事”和“事故”,成为影视作品、社会新闻和“都市传说”呈现酒吧时经常截取的片段,由此构成大众认识酒吧的主要渠道和总体印象。
总的来说,大家对酒吧的兴趣和刻板印象是相互交织的,这都是酒吧这一话题充满张力、值得探索的最直观的呈现。这几年间,我陆续收到过一些年轻人的反馈,他们对我的研究感兴趣,想通过我的研究了解自己,他们对酒吧中的消费模式和两性关系有很多想法和反思,希望能有一些交流和表达,也希望能够回应乃至消解大众对酒吧的负面观感。不可避免地,其中也存在一些对问题的不同看法。这也提醒我,不能仅凭酒吧中的性别差异的变化就得出两性角色变迁的简单结论。
最近我还关注到也有一些年轻的学生和学者在关注酒吧方面的议题。对我来说,这都是对我研究的认可和鞭策。酒吧的经营模式变化很快,我一直在关注,希望能继续推进和完善相关研究。
澎湃新闻:本书说我们处于一个消费新时代,具体说来是新在哪里?与国外相比,中国的酒吧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和变迁?它所衍生的酒吧文化有什么样的特点?
黄燕华:随着社会经济、生产技术、社交媒体和电商模式的发展,我们逐渐进入消费反向主导或形塑生产和生活的发展阶段。从个体角度来看,现在人们有更多可支配收入,也有更多个性化、情感性的需求。结果就是,消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人们运转生活、满足需求甚至找寻和构建身份的关键方式之一。尤其对年轻人来说更是这样。所以,酒吧休闲消费的兴起与大众化发展不仅回应了宏观的社会发展,还回应了人们的需求,因此我说这是一个消费新时代。
与国外相比,国内的酒吧发展及其所衍生的酒吧文化就像是一个压缩现代性下的实验室产物,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力量和理念共存并交织。这与西方酒吧作为一种非常普遍的、且与蓝领文化紧密相连的公共消费场所有较大差异。
国内的酒吧是在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大众消费文化的普及和休闲生活逐渐受到重视的社会环境之下,经由国内外商业资本的运作兴盛发展起来的,象征着先锋文化、时尚文化。国内的酒吧既根植于中国本土社会文化语境,与全球化、大众消费文化和流行时尚文化又有紧密联系,它们对社会发展和消费需求有着特别敏锐的感知力,随时都在根据社会热点、时尚元素和消费者的需求变化等调整运营模式,变化特别快。
澎湃新闻:你最初的经验困惑是:为什么在社会舆论对女性泡吧行为持普遍负面态度的情况下,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走进酒吧。“越来越多”是基于什么考察来判断的?
黄燕华:“越来越多”最初是基于我个人生活经历和初步调研后的判断。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基本没听说身边的同学会去酒吧玩。2017年我做调研后发现或者说意识到,无论是社会大众、消费者自身还是酒吧工作人员,都对去酒吧这件事有些负面观感。尽管如此,许多女性都偶尔或经常会去酒吧,包括我和我的同学、朋友,我们也是近几年才开始偶尔去酒吧。
我访谈的酒吧工作人员也告诉我,去酒吧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各行各业,白天是白领上班族、学校老师和在校学生,或是商场里的导购、服务员等,到了晚上她们会换上不同的衣服,到酒吧休闲娱乐和交友。
后来我的研究验证和分析了这一点,在过去的十几年间,酒吧确实经历了大众化的发展趋势。酒吧工作人员告诉我,十几年前的酒吧“很乱很乱”,就像以前的香港古惑仔电影,“打架斗殴”“无奇不有”。后来因为第三产业的兴起、社会治安的改善、消费群体素质的提升、大众休闲需求剧增,以及酒吧的娱乐模式受电子音乐节影响向“高空派对场”演变,再加上社交媒体的助力,等等,酒吧越来越成为面向普罗大众的休闲娱乐场所。从女性的角度来看,她们有去酒吧休闲享乐的需求和消费能力,也有更多对传统性别文化的反思甚至反抗,这都推动她们走进酒吧。
不过,酒吧的休闲娱乐模式变化很快,比如最近开始流行国潮风,这跟以前酒吧所热衷的欧美或日韩范差别很大。另外我也听一些出租车或网约车司机说,感觉去酒吧的年轻人变少了,年轻人现在更热衷于玩剧本杀。这种情况下,酒吧的娱乐模式也会作出相应的调整,因为他们还是要盈利。出租车司机有对城市朴素、直观的了解,大家喜欢去哪里吃喝玩乐,有什么变化,等等。这些变化及背后的原因都有待进一步研究。
澎湃新闻:你提到第一次去“M酒吧”时的不适感,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提到闹吧、夜店相比清吧更加性别化。怎么理解性别化?
黄燕华:首先最直接的就是,闹吧或夜店里的音乐非常大声,在里面你是没办法聊天的。这种情况下的交流需要大家靠得很近,通过肢体语言以及喝酒或跳舞来进行,这些都有助于酒吧制造互动氛围。对我来说,无论是靠得很近,还是喝酒跳舞,都不太习惯。另外,作为一个女性,我感受到了压力,因为放眼望去都是美女,她们都妆容精致、身材姣好,穿着打扮也很时尚。我清楚地记得当天我穿的牛仔裤、衬衫和运动鞋。我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我。很大程度上,酒吧里的人就是通过你的穿着打扮和你桌上的酒水饮料等来判断你是谁,然后决定是否继续跟你互动以及如何互动。这种观看与被观看的压力其实就是酒吧不断推动消费者卷入性别化/娱乐性互动及竞争性消费的关键所在。
相关研究表明,不管是喝酒的人数,还是喝酒的数量和质量,乃至喝酒引发的健康和社会问题等,女性都远低于男性。这种差异的最根本的原因是社会文化因素而非生理因素。酒一直被用来象征、区分和限制两性角色。例如,如果一个男性拥有分配酒的能力,也有能力喝更多酒,那么他可能被认为更富有男性气质;而不让女性喝酒或者女性不喝酒,则象征着对女性的控制以及女性的温驯,等等。
饮酒领域的性别差异延续到了酒吧这一现代的休闲消费场所。酒吧的性别化主要体现在,酒吧十分强调两性的传统性别角色及二者的匹配,致力于打造男性作为酒的分配者、提供者,女性作为免费享用者的差异化角色,将两性在酒吧中的身体表征、消费/互动等跟性别身份乃至阶层身份挂钩,进行形成性别化、高消费的社交/消费场景。在酒精的作用和酒吧的运作下,酒吧就成为了“欲望之地”,除了休闲享乐和交友互动,男性还希望通过消费来建构和展现自己的“男性气质”,获得更多女性的青睐,女性则希望通过展现外貌和身材等来增加和竞争特殊待遇和赋权的筹码。
两性之间的互动和同性之间的竞争不断相互关联和相互增强,这样一来,女性就卷入到了呈现身体资本的游戏中,男性就卷入到了呈现消费能力的游戏中。性别化是酒吧得以获得巨额利润的前提,这也是为什么闹吧和夜店比清吧要贵很多的原因。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投身酒吧的性别化设定中,因为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每天的情境也不同,有女性会自己花钱消费甚至帮男性买单,也有男性会凭借身体资本获得免费优待,这些弹性空间使酒吧更显开放和包容,进而吸引更多年轻人走进酒吧。
澎湃新闻:既然有清吧等其他不那么“性别化”的娱乐场所可以选择,那么,根据你的调查,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年轻女性去闹吧和夜店?
黄燕华:这个问题跟我最初的经验困惑是一致的,这些年轻女性知道主流社会的负面观感,也知道酒吧的性别化以及可能存在的风险,但是她们仍然选择去闹吧或者夜店。对于我的被访者来说,这是一个经过考量的理性选择,她们在酒吧内外也有一系列相关的应对污名和风险的策略。比如说,她们不会告诉亲朋好友自己会去酒吧玩,她们去酒吧前会想好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包括喝酒喝到什么程度,跟谁一起去,遇到各种问题怎么处理,等等。
从女性和酒吧的角度来看,一方面,“性别化”的闹吧和夜店“更好玩”,能够满足女性寻求释放和刺激、交新朋友、追求时尚等多重需求。这回应了城市中年轻女性进行社会交往和休闲享乐的需求,也是酒吧通过强调个体、自由、享乐等新消费观念来吸引、鼓励甚至合法化年轻女性进入传统性别角色的结果。另一方面,为了打造特定的互动场景和消费模式,闹吧和夜店通常会给年轻女性免费待遇,因此她们可能会基于经济理性选择去更“性别化”的娱乐场所。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社会治安的改善、群体素质的提升以及男性买单的文化惯例使得年轻女性能够更坦然地接受“性别化”的消费和互动模式。
澎湃新闻:如贝尔所说,消费市场中形成的身份,代替了集体性的身份。消费的过程是消费者建构自己身份的过程。年轻女性在消费酒吧的空间和酒水的过程中构建的是什么样的身份?
黄燕华:从宏观的社会变迁来看,改革开放推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人们在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从地方、传统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中脱嵌出来。在这一背景下,中国与市场经济全球化、新的消费观念重新联结,个人休闲消费和欲望不断增长,私人领域成为人们重新寻求、建构身份的关键领域。尽管深受商业资本的形塑,消费市场中形成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集体性身份缺位的补偿。
从我的研究来看,年轻女性在酒吧中的身份构建和需求满足,也在回应宏观变迁背景下的经济、社会、文化变迁和个体的资源、需求、偏好等。然而,当这些个性化/精神性的需求只能通过消费来满足时,就不仅需要分析其所映射的社会变迁及其背后的影响因素,还要警惕商业力量在其中的作用及其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
正是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多股力量相互交织,新旧理念相互冲突,使得年轻女性在酒吧的休闲消费过程中尝试构建的身份具有矛盾性。一方面,基于理性考量接受酒吧的安排和期待,年轻女性虽然进入了具有本质主义倾向的传统性别角色之中,卷入外貌与身材的打造和竞争中,但也矛盾地以此获得了酒吧的免费待遇和更多休闲娱乐机会,从这种传统性别角色中获得赋权和利益。另一方面,在具体的实践中,她们很强调自身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策略性、反思性地表现出了面向男性以及酒吧的弱势及强势。她们不一定接受酒吧的拼桌安排和免费待遇,也会有意识地根据具体情况调整的性别气质和各种行为,比如说在面对心仪男性时会更多表现女性特质,在面对不想要的关注时则会掩盖女性特质,等等。但同时,在面对污名或合理化自身在酒吧中的行为时,她们会强调自身和其他女性之间的差异。这凸显了她们基于个体身份而非女性身份的对理性、独立、自由、享乐的强调,我在后续的研究中将其总结为“缺乏社会性别意识的个体主义”,回应的是社会转型过程中不同的乃至相互冲突的力量或理念的共存和交织。
澎湃新闻:酒吧从业人员对酒吧如何盈利的一个“洞察”是:“女孩子多,男孩子才愿意花钱”。那么和你聊过的泡吧女性知道这个行业秘诀吗?这样看来,接受酒吧和营销优待的女性似乎并不是消费,而是有意或者无意地进行了生产活动?
黄燕华:她们非常清楚酒吧的设定,并且将这种所谓的“行业秘诀”理解为酒吧、男性和女性三者之间的“互惠互利”,并且这种“互惠互利”只是她们进入酒吧的一种“玩法”。
对于她们来说,第一,迎合酒吧的安排是经济理性的,因为不需要付费就能享受酒水和服务。在一些女孩看来,如果买单也是一样的氛围,那我为什么要花钱呢?第二,这种待遇让她们感受到了一种另类的赋权。在某种程度上,受访女性并不介意将一部分的自我客体化,她们把身体作为自己和他人凝视的对象,吸引到男生的目光和搭讪能够让她们确定自己的异性吸引力。她们通过确认高度性别化的女性气质来增加自我认同,并享受这种情境和基于性魅力展开的互动。第三,她们认为男性买单是一种惯例,因为日常生活中的很多情况也都是这样的,并且她们在与男性的互动中也能感受到被尊重。最后,她们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因为酒吧内外都有好的治安,她们也有一系列保障自己安全的措施。也就是说,她们对相关的风险都有较充分的理性考量。
因此,接受酒吧优待的女性虽然看似没有消费行为,但其实她们用自己的在场付费了。对酒吧来说,“女孩子多,男孩子才愿意花钱”,因此“女人是第一生产力”,这是酒吧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酒吧乐意为女性提供各种免费优待吸引她们走进酒吧并听从拼桌安排,跟花钱消费的男性“组局”一起玩,这样才能让两性间的互动和同性间的竞争运转起来,最终达到制造娱乐氛围和刺激消费的目的。
可以说,所有进入酒吧的人都在参与生产和消费酒吧的休闲娱乐产品,因为体验本身就是产消一体的。
对传统性别文化和新的消费观念的运作和整合,是酒吧从产消合一的体验经济中获取巨额利润的机制。但女性并未就此沦为资本和性别角色的傀儡,她们通过消费行为、性别操演、自我表达等具有反思性、能动性的行动,努力在享乐与风险、欲望与尊严之间保持平衡。这一过程甚至激发了她们关于性别与自我的更深刻的反思。
对酒吧来说,两性互动和同性竞争是他们精心打造的游戏,对于年轻男女而言其实也只是游戏。“玩就是玩,生活就是生活”,女孩们懂酒吧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区别。在酒吧内,她们可能选择接受优待迎合酒吧的安排和期待,也可能选择自己付费,因为这样没有压力。一旦她们逐渐意识到这一游戏的重复或者是有不舒服的体验,就可能选择不再去某家酒吧,甚至不再去酒吧。不过,这也符合酒吧的期待,因为酒吧最需要的总是那些乐意玩游戏的人。
澎湃新闻:既然现实中,酒吧作为一种高度性别化的休闲娱乐场所,那么女性有没有可能既在其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享乐,又不用那么担心和防御性骚扰等风险?换言之,什么样的女性或者什么样的外部环境才能实现这两点?
黄燕华: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局限于酒吧的问题。从整体来看,现在城市中的年轻人缺乏休闲、享乐及社交的方式及机会,因此才出现了“搭子社交”等社会文化现象。这一方面是因为城市化进程中城市空间的区隔化和同质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家都忙于工作。在这种情况下,酒吧为大家提供了这么一个公共空间,但酒吧是商业运作的,以盈利为目的,因此出现了性别化且高消费的特征,并非对所有人平等开放。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休闲消费空间,酒吧实际上无法真正满足城市中年轻人们的社交需求和休闲娱乐需求。
对去酒吧的年轻女性而言,有一些相关风险是很难规避的,其实对男性同样如此。这也不是一个局限于特定空间和语境的问题,因为喝酒会对人的身体和思想情感产生影响,因此必然伴随着健康问题、攻击行为和性方面的风险。而性方面的风险一直是女性面临的问题,无论是在酒吧,还是在职场或公共空间等,只不过在酒精的作用下以及酒吧性别化、娱乐性的设定中,这种风险的发生更频繁、更可见。
澎湃新闻:默克罗比和吉尔在2007年的时候提出“后现代女性主义图景”是西方新自由主义的治理术,其与消费紧密相连,“选择”、“自由”等这些概念是这个规训工程的核心,而且更加隐蔽。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常常听到大众媒体会喊出“做自己”的口号给女性受众,很多男男女女都会把“做自己”当作实践主体性的目标,这是不是包括泡吧在内的消费行为带来的错觉?
黄燕华:现在大家的“做自己”并不完全是一个错觉,但消费市场的发展确实发展出一个巨大的“做自己”的泡沫,意思是我们好像必须消费各种各样的东西才能做自己。“做自己”有一定的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背景和基础。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几年的发展,我们开始从满足物质生活转向追求精神和文化,越来越关注个性化、情感性的需求,尤其是年轻人。但就像前面所说的,当这种需求的满足越来越受到商业资本的影响和裹挟,会带来一系列不良社会后果。比如个体的需求得不到真正的满足,甚至陷入了更深的焦虑。
以我的研究为例,酒吧对传统性别文化的运作就给年轻男女带来了焦虑,他们酒吧中很大程度只能通过外貌身材或消费金额来定位自己、他人和种种关系。他们也无法在酒吧真正满足社交和交友的需求,因为大家都只是在“玩”,不太会成为生活中的朋友。他们甚至因为酒吧中的遭遇和见闻而对亲密关系失望/不信任。总之,“做自己”并不是狭隘的消费选择与自由,也不应该被用来合理化并不合理的传统观念。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做的是,既看到群体的境况,又看到个体的差异;既关注宏观力量在日常生活的运作,也理解个体变动的、偶然出现的甚至有矛盾的能动性及实践。
澎湃新闻:你提到未来也会关注中国男性在酒吧的实践和感受,你目前的假设是什么?
黄燕华:基于对传统性别文化的运作,酒吧经营者编排了以饮酒为情境的性别景观,为消费者提供了建构与挑战性别气质、寻求休闲享乐的可能。男女两性都是其中的行动者和参与者,我的研究对象虽然也涵盖男性,但并没有对他们展开分析。我想之后可以先从两方面展开进一步研究。
第一,从宏观的视角来看,酒吧盈利的核心逻辑是性别关系的运作,因此两性都是生产力。男性看似是消费的主体或凝视的主体,但实际上也是迎合酒吧性别化期待构建性别景观的“部件”之一,从这个角度看,他们也是客体。在酒吧中,很多男性要通过网络贷款或刷信用卡才能支付酒吧的高额费用,挥金如土的豪迈背后可能是负债累累之下的逞强。酒吧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有些男性可能今天在酒吧花20万,但可能明天就“无家可归”。男性作为消费力的角色也是被建构的,因此他们在其中的实践、感受和反思值得进一步研究。
第二,社会的性别文化和观念在发生变化,酒吧中的休闲娱乐模式也在发生相应的变化。就像女性越来越有能力和意愿为自己买单一样,酒吧中的男性也并非只能凭借消费能力才能获得享乐资格。现在很多年轻男性更倾向于跟女性平摊费用,甚至一些颜值高、爱玩会玩的男性也被酒吧认定为可以免费优待的群体。酒吧营销人员也会把有消费能力的女性消费者和有魅力的男性安排在一起玩,这些男性包括工作人员或客人等。这样,没有足够消费能力的“帅哥”也逐渐成为酒吧的“生产力”。总之,男性的性别观念和实践也在发生转变,对他们进行研究有助于形成一幅更完整的、理解性别文化变迁和两性关系样态的图景。
澎湃新闻:你在结尾提到这些女性基于个体层面出发的反思和反抗,恰恰“误打误撞”指向了某种解放的可能性。“误打误撞”这个词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观察到处于快速变化的社会中,人常常会因为环境的动荡不居而不知自己真正要什么,但又不甘于停滞不前,于是容易陷入盲目又彷徨的行动中,这些行动可能“误打误撞”带有一些不自知的反抗性。这一点不分性别。如果说酒吧的调研可以给年轻人带来什么启示的话,你觉得会是什么?
黄燕华:“误打误撞”确实指向了某种解放的可能性,它的推动力是我们尝试新事物以及推动变化的勇气。不仅是当前社会的年轻人,每个时代、每个人生阶段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都是全新、未知的,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做“何去何从”的试卷。我们有想法、有规划,但现实是世事并不总是在个体的预期之内,社会的日新月异也总是超出或先于个体的认知。正是个体的勇气推动了新的实践和反思,进而汇集成社会变迁的驱动力。
就像吉登斯的结构二重性所说的,社会结构既是行动者的行动条件,也由行动者通过行动不断再生产。通过自己的行动,行动者不仅维持着现有的社会结构,同时也在不断地改变和发展这些结构。但由于行动者所拥有的信息、知识、反思和动机都不同,不仅他们的实践总是会遇到未知的行动条件,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也会在社会结构和社会系统的层次上产生不可预测的结果。如果说酒吧的调研可以给年轻人带来启示的话,我想可能就是我们可以多一些尝试新鲜事物和改变的勇气,允许一些不适,同时也做好不被理解的准备,这样每个人都能多一些美好的“误打误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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