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霸断子案与古人的生育禁忌

郑克《折狱龟鉴》卷六载：

前汉时颍川有富室兄弟同居，其妇俱怀妊，长妇胎伤，匿之；弟妇生男，夺为己子，论争三年不决。郡守黄霸使人抱儿于庭中，乃令娣姒竞取之。既而长妇持之甚猛，弟妇恐有所伤，情极凄怆。霸乃叱长妇曰：“汝贪家财，固欲得儿，宁虑或有所伤乎？此事审矣，即还弟妇儿！”长妇乃服罪。

这个故事是用来颂扬黄霸英明睿智、断案如神的。但是，细细审之，我们会有所疑虑，既是富户，当各产子，怎么可能有生下来后解释不清归属呢？

郑克在这段故事后面有注“旧出《风俗通》”，《风俗通》是后汉应劭的作品，又名《风俗通义》，后者是如下书写的：

颍川有富室，兄弟同居，两妇俱怀妊，数月，长妇胎伤，因闭匿之，产期至，同到乳舍，弟妇生男，夜因盗取之，争讼三年，州郡不能决。丞相黄霸出坐殿前，令卒抱儿，去两妇各十余步，叱妇曰：“自往取之”。长妇抱持甚急，儿大啼叫，弟妇恐伤害之，因乃放与，而心甚凄怆，长妇甚喜。霸曰：“此弟妇子也。”责问大妇，乃服。

《风俗通义》的描述更细致，疑问也在此得到解决，“产期至，同到乳舍”七个字很关键，那就是，两个妇人在产期到来前，均去了“乳舍”分娩，于是长妇有了乘人不备的作案机会。结合案情来看，“乳舍”还应是一个与家庭相对隔离的空间。但是，为什么要到“乳舍”分娩呢？这个故事的背后，隐藏了汉代人的一个生育风俗。

乳舍与生产

“乳舍”的“乳”，依《说文解字》：“乳，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产。”故并非指哺乳，而实与分娩、生产同义。所谓乳舍，即是产房，而且在当时条件下是多人于一起生产的产房。

“乳舍”在汉代应该比较通用，且没有明显的富贵贫贱之别。《风俗通义》中记载了另一起涉及“乳舍”的故事，主要人物为太尉掾周霸的妻子与同于“乳舍”生产的“屠妇”：

汝南周霸，字翁仲，为太尉掾，妇于乳舍生女，自毒无男，时屠妇比卧得男，因相与私货易，裨钱数万。

与黄霸案不同，该起故事是自愿的，通过掉包得到男婴的一方，补偿了对方钱数万。这显然与周霸本人是太尉掾有关，故其妇一次可背着丈夫动用数万钱，相比屠人之家，已是明显的阶层差别了，能做交易的一个关键，是二人竟然在一个乳舍生产。

在更早的《左传》中，也记载了一起故事，昭公二十九年条记载了鲁国公族子弟公衍、公为出生之初的故事：

公赐公衍羔裘，使献龙辅于齐侯，遂入羔裘。齐侯喜，与之阳谷。公衍、公为之生也，其母偕出。公衍先生。公为之母曰：“相与偕出，请相与偕告。”三日，公为生，其母先以告，公为为兄。公私喜于阳谷，而思于鲁，曰：“务人为此祸也。且后生而为兄，其诬也久矣。”乃黜之，而以公衍为太子。

二人之母显然在一处生产才能发生后续长幼颠倒故事，而长幼之序关系到宗法制下的继承。公衍先出世，其母因听信公为母亲一起报喜的建议，没有及时报告，这给了公为之母抢先的机会。晋杜预于“相与偕出”处注，“出之产舍”，故仍然应该是个类“乳舍”的事物。

从上述关于“乳舍”的记录看，它不仅是混居的，而且亲属护理未必到位，否则不可能有偷窃婴儿的事件发生，且还应产后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家，否则当事人不能从容交易。

站在当代医学的角度，特别是基于它是专门分娩的产房视角，我们或可认为它是人类公共卫生发展的标志，这很鼓舞人，但它不足以解释产妇为何要与家人隔离。古人的生产条件其实是极其痛苦且危险的，他们不能实现剖腹产，对难产也没有多少解决办法；他们想出了一些所谓滑胎的药物，但这对难产有多少帮助均是存疑的。

古人生产主要是采用坐蹲等直立位，这可避免卧位对腹主动脉和下腔静脉的挤压，造成胎儿压迫感和产母低血压及出血。因非卧床，分泌排泄物自然会流到地上，为此要提前铺草洒灰等。而在产妇生产时，体能极为消耗与虚弱，能为之提供的主要就是倚靠衡木及攀抓毛巾等，还有就是用人力“抱腰”。

“抱腰”在我们今天，已经极为陌生了。在大足石刻“父母恩重经变相”系列中有“父母十恩图”，其二是临产受苦恩。

大足石刻之临产受苦恩

该图中，产妇被人从后抱着，持直立分娩体位，另一人挽袖等接新生儿，栩栩如生。这是二十世纪前普遍的生产方式。抱的目标，当是在产妇极度虚弱时，协助保持其上身的直立，这样有助于胎儿产出。

李贞德《女人的中国医疗史》一书对此曾有详细考证，它间接告诉了我们产科发达前，每一位来到世间生命的不易。

水浒中大家熟悉而又痛恨的王婆，除了会察言观色、偷奸使坏外，也会此业，她曾自称：“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此处的抱腰，即是助产之意。

但有疑问的是，哪怕有专业者的帮助，为何一定要与家庭隔离呢？王婆这类市井老妇，其助产水平未必有多高超。何况人在虚弱时，亲情本身就是最好的支援，富贵者在自己家中能提供的类似条件未必有“乳舍”差，为什么要不分贵贱地都到外分娩呢？在那个太尉掾周霸的妻子与屠妇易婴的故事中，如果我们阅读详细的话，其中竟然有“比卧”的字样，这也未免太有失这位官员体面了。

二十世纪法国妇产科直立式生产体位（李贞德：《女人的中国医疗史——汉唐之间的健康照顾与性别》，第101页）

姅的禁忌

要回答这个疑问，得与古人对姅的相关禁忌说起。

所谓姅，《说文·女部》：“姅，妇人污也。从女，半声。《汉律》曰：‘见姅变不得侍祠。’”段玉裁注：“谓月事及免身及伤孕皆是也。”这里的月事，即是月经；免身，分娩之意；伤孕，则是小产之意。依《汉律》“见姅变不得侍祠”，说的就是女性来月经或刚分娩、小产后，不得参与祭祀。

月事与分娩、小产的共同特征都是女性下部会流血，不得参与祭祀，是因为古人对此类血污抱有敬畏与恐惧，认为它可能亵渎神明。《四民月令》有载，八月祭祀尊神，“前期七日，举家勿到丧家及产乳家”，如此将刚分娩的产妇之家视为与丧家同类了。在此情形下，古人一方面渴望后嗣，一方面又对分娩中的污血抱有极大恐惧，而产妇就只有另寻一处默默承受这生育的痛苦了！要指出的是，也因为对经血的恐惧，古人由此认为经期性生活是犯忌的事，但这正歪打正着地起到了保护女性，减少罹患妇科疾病的危险。

道家经书中对于女性血污，更将其与血湖地狱相联系，《元始天尊济度血湖真经》有：

是故生产有诸厄难，或月水流行，洗浣污衣，或育男女，血污地神，污水倾注溪河池井，世人不知不觉，汲水饮食，供献神明，冒触三光……或致子死腹中，母亡产后，或母子俱亡，至伤性命……横伤非命，死入酆都血湖地狱，备受诸苦，由积血以成湖，认幻缘而有狱。

这段文字的正式产生当远晚于汉，它用宗教的字眼表达出了人们对污血的恐惧，但反映的仍是一个久远的禁忌。鲁国代表着周文化的正宗，至少从公衍、公为的故事看，不居家生产，在周时就应当是一个普遍现象了。

不过，依王充《论衡》，至东汉时此风俗已南北有所分化，王充一方面称“讳妇人乳子，以为不吉”，但又指出，此时北方产妇已可于家中临盆了，“江北乳子，不出房室，知其无恶也”，春秋时的鲁国此时即属江北，王充时似可居家生子了。南北的差异或许与南方的风俗更加好“信巫鬼，重淫祀”有关。

从后世来看，虽然产妇可在家生产，但这只限于主人的妻子与儿媳，其他人都不能获此待遇，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早在应劭《风俗通义》中有：“不宜归生。俗云令人衰。案：妇人好以女易他男，故不许归。”“归生”，女性回自己娘家生育之义，所谓“令人衰”即是担心血污令家族衰败，“好以女易他男”，看来仍是防止类似的黄霸断子案中的富家悲剧。

相关的禁忌，至今仍有保留。依《中华全国风俗志》，近代浙江兰溪县的民俗中，“临产之妇，必令其速回婆家。否则至产时，令稳婆扶至荒野，架铺以居之”；在当今山东泰安一带，也有认为在娘家生孩子，会使娘家一辈子受穷的说法，山东临清人甚至认为孩子真在娘家生了，丈夫要把自己的宅院用牛耕一遍。都些许反映了对姅恐惧的遗迹。

因对姅的恐惧而需离家分娩，因同处“乳舍”而有被错抱之机，这就是黄霸断子案背后的风俗根源！

从黄霸到所罗门与包拯

世界各地其实都有类似争子断案的故事，英国的东方学家里斯·戴维斯（Thomas William Rhys Davids：1843-1922）可能是注意的最早的一位；上世纪30年代，郑振铎也有关注。再后，赵景深、吴德铎等都有所探讨。

赵景深穷其力，作了相关搜索，他在《中国小说丛考》中总结道：

关于二母一子案，我们至少已有下列各种的记载

一、旧约全书列王记（犹太）

二、包待制智赚灰阐记（中国）

三、聪明的国王（西藏）

四、诞生为大药王（印度）

五、贝布立阿斯（希腊）

六、飞德拉斯（希腊）

七、谭勒中国民俗学（中国）

八、巴兰与约瑟菲（希腊）

九、罗马人的行迹（罗马）

但从本文论述来看，仅中国他就漏掉了最早的黄霸断子案。这也说明全世界的该类故事太多了。

前辈的考证大抵已得出了几个结论：一是印度大药王的故事可能是世界上很多地方类似故事的源头，二是中国的黄霸案与所罗门案当没有直接关联，因为二者记录的时间太相近了。

但结合前文的讨论看，该类故事的背后，或还反映了全世界一个普遍的禁忌问题。弗雷泽的《金枝》专有一节论说“妇女月经和分娩期间的禁忌”，他考察了各地先民的情况，得出的结论是，对分娩的恐惧大于月经，而小产带来的不安则最强烈：

一般地讲，我们可以说禁止使用某些人（无论其人是神圣的，还是所谓污秽不洁的）用过的器皿和服装等物，以及违反这一禁忌的严重后果，都完全一样。就像有神性的酋长接触过的服装会使后来拿它的人死去一样，那些被月经期中妇女触摸过的东西也会致人死亡。一个澳大利亚的黑人发现他妻子月经期间躺在他的毯子上，便杀了他的妻子。

……

在许多民族中间，对于分娩后的妇女都有与上所说相似的限制，其理由显然也是一样的。妇女在此期间都被认为是处于危险的境况之中，她们可能污染她们接触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因此她们被隔绝起来，直到健康和体力恢复，想象的危险期度过为止。例如，在塔希提岛上，妇女分娩以后要住在圣洁地方的临时小屋里隔离半个月或三个星期，在此期间，她们不得自己进用饮食，必须由别人喂食。另外，这期间如果任何人接触了婴儿，也必须像母亲一样遵守那些限制，直到母亲举行“满月”仪式之后。……布赖布赖印第安人认为妇女分娩的污染亵渎比月经来潮更为严重。妇女感觉快要临盆时，便告诉自己的丈夫，丈夫赶忙在偏僻无人的地方为她搭起一所小屋，让她一人独自居住，除了她母亲和另外一位妇人外，不得同任何人说话。待她分娩以后，由巫医为她攘除不洁，在她身上吹气，还放上随便一个什么小动物。即使这样做了，也只是将她的不洁程度减低到相当于月经来潮时那样……

而在全世界流传的此类故事中，相当多的起因也都与两个妇女同居一室有关，如所罗门断子案中的两个妓女就是这样的，因此我们在赞美审案者睿智的同时，不应忘了人类早期生育史中还有那段苦难。

这些故事流传中的变异也是个有趣的现象。特别是同一个故事的，如黄霸案《折狱龟鉴》中的记录和最早的《风俗通义》相比，前者没有了后者的“乳舍”字样，这个无意识的漏写，当反映了此类设施在宋人记忆中的淡出。

这些后起的故事中，有的甚至根本不是二妇人同屋生产引起，如著名的元杂剧《包待制智赚灰阑记》中，这个赞美包拯断案如神的故事中，妻子原先根本未育，而是买通相关证人后狡称，妾生的孩子为己出的；同样的是，《折狱龟鉴》中还在黄霸一事后又载了两个郑克自认为相似的故事：

后魏李崇为扬州刺史，部民苟泰有子，三岁失之。后见在郭奉伯家。各言己子，并有邻证，郡县不能决。……

张咏尚书镇蜀日，市有二婴孩同戏，其一为奔马所能，孩母二人竞认生者为己子。私证无所验，有司不能决。……

这两个故事当然都是运用了亲情来断案的，真正的亲生父母都会更在意自己孩子的安危，而惟恐在占有的争夺中伤害他。但故事的起因都与两妇同产无关，而变成了其中一人的狡称，故事的发生时间也明显晚于黄霸之时，对比黄霸的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在郑克自认为三者相似的背后，其实又蕴含着一个人类生育史上的悄悄的重大差异，那就是，后人已不再必须于“乳舍”中生产，而可以居家分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