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缪钺：论黄晦闻先生《蒹葭楼诗》

缪钺先生就读北京大学文预科时，曾聆听过黄节先生的讲授。《论黄晦闻先生〈蒹葭楼诗〉》是近年发现的一篇缪先生早年重要集外文字，原文发表于重庆《时事新报》1944年9月14日第5版“饮河集”第6期，在纪念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澎湃新闻私家历史得到先生文孙元朗老师的授权，首次向学界与公众重刊这篇短文，以表对先生的缅怀之情。 

在近百年诗坛之中，黄晦闻先生《蒹葭楼诗》自有其独诣。黄先生作诗矜慎，晚岁裒集得四百余首付印，刊印甫竣，而先生即谢世。十载已还，海内多喜诵《蒹葭楼诗》者，爰草斯篇，质诸同好。

黄先生少从简竹居游，博通经史，而平生精力所注则在于诗，其学识志业，多于诗中发之，非徒遣兴娱情流连光景而已，故黄先生诗最大之特点即在有个性，有宗主。就外表论，黄先生诗具有一种殊异之风格，清奇新隽，一读即知为黄先生诗，而非他人之作；就内涵论，《蒹葭楼诗》数百首中，其情思观感，苟细心体会皆相一致，虽为诗集，而犹有子书自成一家言之遗意，合于章实斋所主张，此所谓有个性有宗主也。昔魏衍谓陈后山诗：“盖未尝无谓而作，其志意行事，斑斑见于其中。”（《彭城陈先生集记》）读黄先生诗者，亦当以此意求之。

黄先生诗格之竣洁，即其人格之所表现。张孟劬作《蒹葭楼诗序》称黄先生为人“内蕴耿介，而外造隽淡”。黄先生抱经世之志。且在士林中声望甚高，而出处不苟，生平仅一度任广东教育厅长，旋以不能尽行其所怀，辞位而去，讲学故都，翛然自远。其作诗态度，忠实谨严，称心而言，有感始发，不为牵率酬应之篇以徇俗好，皆足以见其耿介之操。但先生为人既“内蕴耿介”，而又“外造隽淡”，故其诗中虽含伤时嫉俗之意，而归本于柔厚，有悲悯之温情，无讽刺之尖刻。如“严风刷城头，华灯照车下。贵人犯宵出，欢宴逮仆马。道旁䍀缕子，持剂不救饿。国帑内空虚，市易困刀货。欺人盗贼行，窃国富者哿。人各不相䘏，责亦在尔我。”（《杂诗》）又如“故乡直如此，创夷岁展转。言治不保民，畜兵以滋乱。盗贼等丘山，风俗淫洛宛。芳尊讵能祓，白日忽已晚。”（《北园》）皆其证也。黄先生观生深闢，察物精微，其诗多蕴哲理，耐人玩诵，如“诗怀欲静忘清浊，世眼无明及泯棼。束草低根留性在，寸荑寒柳带春分。”（《社园与林宰平话别》）“独来直已从遗世，所遇何由恝忘情。”（《五月十三夜寄冷残索画》）“照人柏换秋来色，在水凫休梦处寒。”（《和贞壮中秋前一夕同过社园韵》）“历览死生元可了，岂知人世未能忘。”（《小暑日独坐海幢寺后园得句》）均足以见其学养深醇，襟怀超静。其诗中亦多悲音，“固知行乐非为晚，其奈多忧日中人。”（《和瘿公自在一首韵》）“岂有恶声来午夜，欲持一寐了吾生。”（《邻鸡》）“万态今归静里看，悠然天地日相盘。世长不与形先腐，泪浅无如酒亦残。”（《独夜》）“一身何日生知死，众乱相寻暴易贪。”（《病起》）盖读书多，阅世深，则于人生益彻悟；理想高，抱负大，则于现实多不满。故不自知其出语之沉痛。然其中言之有物，与少年才子之好为感伤，及江湖游士之嗟卑叹老者不同。知言之士，自能辨之。

闳识孤怀，雅量高致，固为黄先生诗之根本，然有此美质，而又能表现于外，使其诗自成高格，与内蕴之美质谐和无间者，则赖乎天才与功力。昔萧子显谓“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南齐书·文学传论》）文学贵创新，而不贵因袭。吾国之诗源远流长，名家辈出，杰作如林，吾人生千载后，仿古甚易，而创新至难，运思措语，动涉陈腐，今人思革易诗体，舍旧谋新，即以此故，然苟有天才，则亦未尝不可于旧体中创新格，惟其事颇不易耳。然可贵者亦正在此，否则陈陈相因，真供赏玩之资矣。黄先生诗，即开辟新境者。近百年来，世宗宋诗，号为“同光体”，盖亦取宋诗生新，可救学唐诗者肤廓之弊。黄先生初亦染受风气，致力后山，而又参以汉魏晋宋，提高境界。黄先生尝欲为后山撰年谱，未就，又校注曹子建、阮嗣宗、谢灵运、鲍明远诸人诗，均极精审。可见其对诸家诗用力甚深，故能兼蓄并采，融化阮谢神理于后山格调之中，有超旷之风度，醇美之韵味，而达以清劲之笔，出以隽澹之姿，体貌一新，独成馨逸，自后山入而不自后山出。前人评后山诗，谓其外貌枯槁，如息夫人一笑绝难，而黄先生诗如一藐姑射之神人，肌肤如凝雪，绰约如处子。（陈散原先生评语）故陈散原先生谓黄先生七律较之后山有过之无不及，非溢美也。黄先生作诗所以采取此种途径者，非尽由于功力之勉强，亦多由于情思之相近，盖惟有此种新颖之风格，如能尽发其深心之所怀，外形交融于内质，人巧冥合于自然，此为艺术最高之境界，亦黄先生诗之所以卓也。

黄先生诗，就大体论之，运思铸语，力求新隽，而蹈乎大方，不涉怪僻或纤巧。谋篇取远势，句句开阖，有无尽回环；造句贵深曲，字字转折，作数层顿宕。精炼而复能自然，秾丽而进于朴淡，善于摹写寻常景事，融化寻常言语，而自有清新之致，高寒之境，凄美之韵，与芳洁之味。譬之肴馔，如江瑶柱；譬之水果，如荔枝柠檬。兹举数首为例：

哭瘿公

论诗畴昔本寻常，今日回头辄可伤。十载郡斋相过地，数竿簷竹已成行。老逢国乱君先免，溘至秋分（原注：“君逝日秋分。”）露更苍。莫说平生康济愿，区区文字恐流亡。

七夕

苦忆秋宵旧日诗，如何怀抱异当时。不殊儿女灯前语，独有悲欢老去知。乍雨乍风过此夜，一年一乱似佳期。人间尚作天河梦，尽向梨园曲里窥。（原注“是夜，各园皆演《天河配》一剧。”）

晨过社园将夕乃归

国事身谋两不言，朝暾来此对风轩。经秋树似陈人在，委地枝为众鸟屯。已著霜花近重九，旧过茶社有寒暄。馀怀今日都消尽，坐待林灯照暝昏。

社园茗座迟瘿公不至

苍然栝柏杉松地，得与游人坐夕凉。六月将秋仍病暑，众嚣宜荈一浇肠。晚来栖息能相过，举国劬劳自未央。到此不无林木叹，士夫名节独寻常。

黄先生诗以七律为最工，故举例诸诗，皆取七律，集中此体最多，五十六字之中，变化无方，意境夐绝，其次为五古与七绝，七古一体，集中甚少，盖黄先生才情长于精酌而不喜宏放，于七古不甚相近也。

文学欣赏，如鱼饮水，虽冷暖自知，而言传匪易，本文又限于篇幅，仅举大端，未遑详论。国中好诗之士，苟取《蒹葭楼诗》细读深思，自能领略其特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