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会在梦中见到那个洒满阳光的阅览室。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尽管我不可能重返18岁,但梦境总是勾起我对往昔的回忆。在临近高考的那个春天,我逃课走进了上海图书馆那间明亮的阅览室。仿佛走进传说中神圣的文学殿堂,在冥冥中抽取了一本小说集《黄金时代》。那是我第一次与王小波在明媚的阳光里相遇。
那次抽取与阅读,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在此之前,我也许只是单纯地喜好文学,而在那之后,我明白,文学不仅可以是一种爱好,更应该成为我毕生追求的“事业”。
钱理群先生在谈他“与鲁迅相遇”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每个人与鲁迅——某个作家或某部作品——相遇的途径不一样,这说起来有点神秘:什么时候因某种机缘你和他相遇了,这是说不清楚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有时候,你能不能理解一部作品,能否走进一个作家的心灵,与他相通,是要讲究缘分的。譬如《黄金时代》就让我猛地一头扎进去了,让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那是多么真挚、热烈的文字啊!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作家王小波已经逝世了,我最早邂逅的那本《黄金时代》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王小波文集》的第一卷。上大学后,我才有机会把他的全集买来通读。我也开始了自己的小说和文学创作,后来的某一天,终于有勇气带着文稿,走进上海巨鹿路675号《萌芽》杂志编辑部。
我相信许多读者和最初的我一样,并不深刻理解小波的《时代三部曲》所指涉的意义。直到我对希腊神话有了兴趣并追根溯源时,才领悟其中的奥妙。
比如,关于“黄金时代”一词的起源,按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所述,人类的历史分作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黑铁时代。“黄金时代的人类由黄金做成,像诸神般高贵。生活中没有劳苦、忧虑,青春永驻,大地自发丰饶,劳作是不必要的……”显然,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一语双关,除了字面上能理解为人生最好的年华,他也用特立独行的方式描写了如同诸神般恣意潇洒的人生状态。被王小波多次提及的奥维德的《变形记》中是这样描述的:“黄金时代的人们,不知何为压力,自发自愿行事。他们不需要法律,诚信就是正义。”
回想与小波的相遇,原来只道是初识了一个有趣的灵魂,惟有等到知识网络如同任督二脉被打通,我才真正如获至宝,方觉距离作家的心灵世界又近了一步。
从师范大学毕业后,我去了高校任职。常有学生找我聊起小波,或是问我该如何开启经典阅读。我的答案是“以书找书”,好的作品本身就是向导,自会引荐你去遇到更好的作家与作品。感谢小波,他让我遇见了杜拉斯、卡尔维诺、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
当然,读书的机缘依然重要。我年轻的时候,是没耐心啃完《百年孤独》的,我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支撑起我对魔幻现实主义的体悟和理解。直到几年前,我彻底被《霍乱时期的爱情》折服,这才重新把老马的小说找来阅读,读到《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时,我拍案惊起,“老马果然是天才!”
作家余华也曾提及,鲁迅是“一个伟大的存在”,但在他35岁之前,并没有与这位大师相遇。直到35岁那年,余华为了策划将鲁迅小说改编成电影,才把鲁迅小说全集买来重读。翻开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把他“吓了一跳”,读到《孔乙己》时,余华终于觉悟“鲁迅是真的了不起”……
在与小波相遇之后,我才真正与文学产生了“热恋”。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做的便是王小波杂文研究——当时我几乎找来了与王小波相关所有的研究资料、评论文章和回忆录。“沉进去”和“跳出来”,是我不得不面对的课题,也是导师提醒学生做学问时真正需要警觉的危险与挑战。大抵也是因为这特别的缘分,我得以不断地与小波相遇,忠实地回归文本,反复地经历时空隧道的奇妙穿梭。
走进上图阅览室的那天,天空湛蓝湛蓝的,像小说里的画面。翻开《黄金时代》的时候,不也正是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吗?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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