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7日,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在北京雁栖湖国际会展中心开幕。本届大会主题为“古典文明与现代世界”。视觉中国 图
柯马丁(Martin Kern)教授在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上发表了题为“将早期中国纳入全球比较古代学范畴”(Making Early China Part of Global Comparative Antiquity)的主旨发言。
本届大会的主题是“古典文明与现代世界”(Classical Civilizations and the Modern World),柯马丁教授构筑了其中一个面相“早期中国与全球范畴”,并将之落脚于比较古代学。古代学(Antiquity)不能简单等同于古典学(Classics),两者在性质、目的与意义等方面均有差别,柯马丁教授本人当然对此有所意识,一如他在发言中非常精确地区分了“文化”与“文明”。他提到自己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工作致力于研究“古代文本文化”(Ancient Text Cultures),并强调了“文化”一词的复数形式,意指他们所做的每一项工作都包含中国,但又不局限于中国;在谈及自己的研究工作如何被比较的、事实上属古典学的视野深刻改变时,他强调了在深入了解不同文明的过程中可以获得洞察“文明”的能力。
在古典学大会上,以古代学为题发言,柯马丁教授开启了一场对话。取《国语·晋语》中十二年为一纪之说,柯马丁教授回顾了2000年——两纪之前的龙年,他在普利斯顿大学任教之始,当时的北美古典学状况。与如今情况相似,大多数北美大学的古典学系,主要还是致力于研究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历史与文学,至于其他文明或文化的研究,大抵可以在近东研究系以及柯马丁教授所在的东亚研究系等院系中找到。柯马丁教授专门指出,两纪以前,古典学系或近东研究系的研讨会上,研究中国古典学的学者从来是缺席的。从那以后,他开始致力于将他所了解的中国人文学科的深度,真正展示于西方人文学科面前,而不仅局限于或东亚研究系里、或汉学领域中。几乎在同一时间起步,中国的古典学建设,似乎与柯马丁教授的期望,形成了虽关山千重却美美与共的同步。到而今,中国古典学与中国古典学学者,已然具备了足以对话西方的内涵,他和他们不仅研究中国古典文本,更尝试从根源上厘清西方文明的底色;他和他们以深入西方古典肌理脉络为径,更坚韧地传承着中华文明的古典。
两纪后的今天,柯马丁教授以比较古代学为切入点,将早期中国纳入全球范畴,再次为研究中国古典学的学者寻得他所理解的“世界古典学”归宿,即便这个归宿需要冠之以“比较的”,需要名之以“古代学的”。古典学的原初含义,既不包含中国学者对中国古典的研究,也不包含中国学者对西方古典的研究,这是一个沿袭而来的历史事实。但历史事实已然不适用于当今现实,柯马丁教授的发言既还原、呈现了这一历史事实,又勾勒、描述着当今现实,从而回应、超越了这个历史事实。
早期中国,具体说是早期中国的文化文本,对柯马丁教授来说,并不仅仅是研究对象或学术旨趣,同时还是吸引他的、与他共鸣的沧海遗珠。这让他不满足于汉学之于西方人文学科的无足轻重,从而促成了他将中国古代文本文化容纳于西方核心人文学科、容纳于全球古代史的努力。诚如发言标题所示,将中国纳入西方、纳入全球,是他在2000年到2024年的时间跨度下主要从事的工作与希望完成的目标。
如果说古代学更多地朝向过去,古典学却始终朝向当下、朝向未来,柯马丁教授显然充满了后者的精神气质。他在发言中已然对可能造成的误解预先作出了澄清,他描述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但同时强调,那些有趣的活动并不是他们常规工作的调节和补充,而是深刻改变了他们的研究工作。发言的标题是现在进行时,这可以意味着将中国容纳入全球,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种动态的、正在进行的准备工作。
在这个意义上,柯马丁教授展示了中西文明何以应当、为何能够形成交融。中国作为西方人文背景下的“其他古代文明”,如果仅仅将其作为常规工作的补充或调节,恰恰是西方自身无法构建全球古代史、无法朝向整全的缺漏所在。柯马丁教授给出了一个妙味横生的表达,在他口中,中国文化自身,以及进入中国文化的努力,乃是帮助他确认“自然而然”的事物其实并不“理所当然”的关键。容纳不意味着取消差异,更不意味着对各自取向的抹平,当中西文明各自都被理解为一种特定的文化选择,反而既会悄然取消中国文化例外论的基础,也会消弭西方中心主义的根基。袁行霈老先生曾经谈及,“有志气的中国文学史研究者,应当融会中国的和外国的、传统的和现代的文学理论,从中国文学的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阐述中国文学的历史,而不应先设定某种框架,然后往里填装与这框架相适应的资料”。柯马丁教授对此进行了当今时代背景下的演绎,他强调了中国传统文化能够为其他文明和全球古代史的研究提供全新的视角,以及古代学或古典学领域的西方同行们,如何能够通过研究中国而收获颇丰。
在容纳与交融的铺陈下,文明互鉴的视野徐徐展开。柯马丁教授以“唯一的未来”这样强烈的口吻,昭示着中西古典与中西古典学学者的相互理解、相互启发已经势在必行。一如大会主题的英文表达Classical Civilizations and the Modern World所示,文明会是复数的Civilizations,世界则是单数的World。柯马丁教授期待着古代文明跨越千山万水仍能相互影响的场景,能够在当今各文明学术研究的启发互鉴中重现。中国古典文明与中国古典学——无论对象是西方古典或中国古典,之于西方文明抑或柯马丁教授所强调的全球古代史,并不仅仅是一幅全景拼图中缺失的部分,即便这个部分面积广阔、形貌瑰丽、举足轻重;而是更像与西方文明、与其他古代文明共同生成的多维世界中的一维,数个纬度相互容纳、交融,却又并不重合、等同,彼此在一种叠加态中互相鉴照,最终指向人类文明新形态,指向那个单数的World,那个唯一的未来。
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二十届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七次集体学习时指出,要“更加积极主动地学习借鉴人类一切优秀文明成果,创造一批熔铸古今、汇通中外的文化成果”。正在召开的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就是正在进行的熔铸古今、汇通中外的尝试,就是正在发生的中西文明互鉴进程,就是正在演绎的超越古今中西之争的交响序章。
(作者:万昊,系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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