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记者,谭记者……”采访对象们的一声声称呼,给谭里和带来身份认同的亲切感。
今年45岁的谭里和是湖南《今日女报》首席记者,在新闻一线干了20年。“别的记者是跑新闻,我是‘爬’新闻。”他用“爬”来形容自己外出采访的窘境——拄拐杖前行,摔倒了就爬起来。
2018年10月,谭里和在永州山区采访。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两岁那年,谭里和因小儿麻痹症导致右腿重度残疾、左腿畸形。身体缺陷的阴影伴随其成长之路。他三次参加高考、屡因身体残疾被大学拒收,后来经媒体报道、省长批示才被录取;想当记者的他经历数十次求职失败,才踏入报社之门。
作为三级残疾的谭里和,拄着拐杖外出采访需克服诸多困难。他曾被当成假记者扭送到派出所,被曝光的非法团队威胁要打断他另一条腿……
20年来,谭里和走遍湖南122个县(市区),撑坏了40多根拐杖,采写了近300万字的民生报道,成为登上央视演讲舞台的“名记”。
11月8日——中国第25个记者节,接受澎湃新闻采访的谭里和吐露心声:“我想一辈子做记者。”
但随着年龄增长,外出“爬”新闻已日渐吃力,谭里和开始琢磨转型——比如在视频号上“讲”新闻,将以前“躲”在文字后面的自己推至屏幕前。他坦然面对身体缺陷,将自己的拐杖就摆在旁边。
“残疾这一点很有辨识度,说不定会成为我的优势呢。”他笑道。
谭里和的视频号截图
腿残之苦:“人贩子”都嫌弃的孩子,未来在哪里?
11月6日,谭里和应邀来到他的高中母校——株洲市茶陵县一中,向学生们做“励志分享”。今年5月出版20万字自传《天赐的拐杖》之后,谭里和频频成为各类励志讲座的主角。
2024年11月6日,谭里和在茶陵一中演讲。
“苦难原本是不可能成为财富的,一个人只有把遭遇到的苦难踩在脚下,苦难才会凸显它的价值。”坐在讲台的谭里和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打着手势,说话一口乡音。他穿着深色T 恤,光头、圆脸。台下有几百名学生倾听,大厅内不时响起掌声。
距茶陵一中约50公里的秩堂镇晓塘村,是谭里和的家乡——位于罗霄山脉腹地的一个小山村。
谭里和的老家位于罗霄山脉。
2岁那一年,谭里和发了一场高烧,此后双脚无法行走。父母想尽办法,几年下来无济于事。7岁的时候,父亲向亲戚借了钱,背着谭里和坐火车去一百多公里外的衡阳市。大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谭里和患了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
据谭里和的自传写道,当年得知他的病“治不好”,父亲背着他去火车站准备回家。父亲排队买票时,坐在车站广场的谭里和被一名女子——“人贩子”抱走了,他父亲急得到处寻找。后来“人贩子”发现这个男童腿脚残疾,便将他抱回了原地。父亲找到谭里和后又喜又忧,嘴上嘀咕着:“人贩子都不要你,将来怎么办……”
“是啊,一个连人贩子都嫌弃的孩子,怎么会有未来呢?”书里写出了当年家人的忧虑。
谭里和自传《天赐的拐杖》封面 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到了上学的年纪,谭里和依然无法行走。家里距小学2公里,母亲每天用肩膀背他去上学——她还得在脖子上用绳子挂着儿子中餐的饭盒。
到了9岁那一年,母亲说,不可能背他一辈子。父亲从山上砍了一根笔直且有韧性的树枝,削去两头棱角,就成了谭里和的另一条“腿”——他从此学会了拄拐杖行走。
上学的两公里田埂路,是谭里和童年时期的“大考验”。遇到雨天路滑,他一路上不知摔跤多少次,一身泥巴赶到学校,然后从书包拿出母亲准备好的衣服来换;到了冬天,他的右腿长满冻疮,甚至化脓,他只能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前行。
谭里和上学时必经的田埂路。
初二时,谭里和一度辍学,他经常拄着拐杖到山上放牛。父亲为他谋划了“最好的出路”——把家里靠马路的墙壁凿开了一扇大窗户,准备借钱开南杂店。当年,谭里和的姐姐谈婚论嫁,男方担心残疾的谭里和“拖累”,悔婚拒绝定亲。得知真相的谭里和偷偷大哭了一场,他决心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说服了父母继续供他上学。
初中毕业前夕,谭里和参加茶陵一中的择优考试,达到了分数线却未被录取。他拄着拐杖到茶陵一中找校长。校长告诉他残酷的现实——每年都有考上大学的学生因身体残疾未被录取,建议他别读高中。“再过三年,大学的录取政策也许会变呢。”17岁的谭里和与校长争论。校长被打动了,给他补发了录取通知书。
谭里和读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他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
三年高考:因身体残疾被大学拒录,新闻报道后省长作批示
经历高中的三年苦读后,1999年7月谭里和参加高考。
那时,考大学的难度被比作“过独木桥”,本科录取率不足10%。成绩出来,谭里和的分数只上了专科线。
他没有气馁,补习了一年,再次参考。这次他的成绩距本科线差7分,被湖南一所师专录取——可以“专升本”。父亲通过村支书担保向信用社贷款5000元学费,送谭里和登上去读大学的火车。
自传《天赐的拐杖》记录了谭里和这次短暂的大学之旅。当年,学理科的他分到了师专化学系。入学不久,他发现自己是由于招生处没仔细核查体检档案而“误录”。学校工作人员告诉他,根据他的身体情况,全校只有历史专业“勉强同意接收”。同时谭里和意识到,自己在教育类专业“勉强”读下去也难有出路。
就这样,在师专就读一个月的谭里和退学了。他将退回来的学费寄回家里,但隐瞒了退学一事——他谎称学校免除了残疾学生的学杂费。
谭里和不敢回家,坐火车来到长沙,在两位正在读大学的中学同学的帮助下,他寄宿在寝室。那段失落的日子里,同学从图书馆给他借来《平凡的世界》《老人与海》等励志名著。后来,谭里和在一家福利企业找到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
2001年4月,谭里和从报纸上看到高考录取条件放宽的消息,决定“再博一回”。他回到茶陵一所补习学校上课。得知儿子退学之事的谭母,从箱底翻出多年攒下的556元“棺材本”,交给谭里和作为补习学费。
补习三个月后,谭里和第三次参加高考。此时的他已经22岁。
在自传一书中,谭里和详细记叙了这次高考升学的过程。
21岁的谭里和
第三次高考的成绩揭晓,谭里和考了513分,超过本科二批线7分。填志愿时,想学医的他报考了湖南中医学院。可到了8月下旬,他仍未等到录取消息。
谭里和着急了,他赶到长沙,找到湖南中医学院。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人员告诉他,未录取他是因为他的“身体情况”。看到僵立无语的谭里和,这名工作人员用笔在一张报纸上圈了一个标题,将报纸递给他:“这篇文章,你可以看看。”
谭里和看到,报纸上圈起的标题是醒目的几个字:“正确对待欲望”。他一时百感交集,把头靠在墙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真想仰天呐喊:“读大学的欲望,有错吗?”
走投无路的谭里和决定找媒体。他几经辗转,在中国青年报湖南记者站找到了站长吴湘韩。
2017年,吴湘韩和谭里和在一起。
2001年8月25日——谭里和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中国青年报》在头版刊登了吴湘韩等人采写的文章,题目为《残疾考生为何难圆大学梦》。这篇报道从谭里和考上大学被拒录的经历,分析了许多大学不招收残疾生的原因——担心影响就业率,而这种做法显然违背残疾人保障法的规定。
中国青年报当年的报道
报道刊登后,谭里和兴冲冲地去了湖南中医学院,但工作人员的答复并未改变。到了9月1日开学的那一天,谭里和早早地来到湖南中医学院,他在离新生报名处不远的一张石板凳上,坐了几乎一整天,目睹最后一名学生报名后离去。傍晚时分,他坐公交车来到橘子洲上的湘江大桥,拄拐杖走到桥边,望着下面的湘江,心如死灰。他往桥栏上爬,正要失去重心的时候,一双手拽住了他。
当时救下他的那位中年男人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没有勇气活着吗?”这一句话,惊醒了谭里和。
过了一周,好消息传来。在吴湘韩记者和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傅学俭等人的奔走下,湖南省的省长张云川——当时是代省长,作出了批示,要求维护好残疾人受教育的合法权益。
当年9月7日,《湖南日报》在头版刊登新闻《我省向社会承诺:本省高校确保上线残疾考生全部入学》,包括谭里和在内的7名残疾人考生的名字出现在报道中。
湖南日报当年的报道
没过多久,谭里和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打开蓝色的封面,几个醒目大字映入眼帘:湖南中医学院欢迎您。通知的内容显示,谭里和被录为国家任务的本科生,落款处盖着学校招生办的红色公章。
二十多年后,向澎湃新闻回忆此事的谭里和依然情绪激动。他说,那一年被大学录取不仅改变、影响了他的人生,也为后来参加高考的残疾考生“荡平了道路”。
那一次绝处逢生的经历,让谭里和认识到在困境中努力的价值,也让他切身感受到了“新闻的力量”。
记者之路:写作助他挣学费,深夜堵社长求职成功
谭里和被湖南中医学院(后来更名为湖南中医药大学)录取,全家人欢喜之余又开始为学费忧心。幸好村支书又一次出面担保,让他家再次从信用社贷款了5000元。
谭里和记得,当年离家赴长沙上学时,母亲还悄悄问他:“这次不会再被退学了吧?”
进入期盼多年的大学校园,谭里和开始了幸福的求学时光。为了减轻家里负担,他利用课余时间做家教。他感觉自己从生活阴霾中走了出来。不过,令他觉得遗憾的是,自己学的专业并非医学类,而是“公共事业管理”。
在大学里,谭里和喜欢看文学名著、读报纸,他渴望自己的文字能“变成铅字”在报刊发表。
大二之前的暑假,谭里和没回老家,而是留在长沙做家教。有次他从家长的谈论中得到一个信息:这一年高考全省理科第一名来自岳阳市华容县,该考生两年前曾考入北京大学就读,后来因专业问题主动退学,复读再次参加高考并成为全省理科状元,被清华大学录取。
谭里和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好题材”。他借了300元钱,从长沙辗转坐车4个多小时来到华容县,找到了那位叫肖喆的考生。这是谭里和生平第一次“采访”,提问有些拘谨生涩,但他的真诚打动了肖喆和他的家人。两天后,谭里和带回了十多页的采访笔记。一周后,他写成一篇7000字的通讯稿。
稿子写成后,往哪里投稿呢?谭里和路过报刊亭时,听到一位卖报人推销:“刚到的《今日女报》,湖南最会讲故事的报纸。”这一下点醒了他。
2002年8月30日,谭里和撰写的《湖南高考状元曾是北大学子》一文,刊发在《今日女报》头版头条。没多久,他根据该素材改写的通讯《做自己人生的信天翁》,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并被《青年文摘》《读者》等杂志先后转载。
大二时,谭里和发表在今日女报的《湖南高考状元曾是北大学子》。
大学生谭里和“一炮打响”,他陆续收到20多家报纸杂志的稿酬近四千元——够他一整年的学费了。
“你将来完全可以凭文字吃饭。”一位编辑鼓励他。
谭里和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沉浸在他的“文字”世界里。大学毕业之前,他粗略统计,几年下来在各大报纸杂志发表的作品有30多万字。
毕业前,同学们开始忙着找工作。谭里和从不敢跟同学提及他的理想——当记者。他是一个拄着拐杖的重度残疾人,担心别人嘲笑。
但他还是悄然展开了“行动”——陆续向新闻媒体寄去25封求职信,附上他发表在国家级刊物的多篇报道。但得知他的身体情况后,对方都表示“惋惜”。
2005年6月,凭着发表文章的一大堆报纸杂志——装满了一蛇皮袋,谭里和打动了湖南《时代邮刊》的总编,成为这份杂志的编辑。
本职编辑工作之余,此后两年间,谭里和采写的“杨德超找姐姐”、高春娜、杨怀保等人物报道引发全国性关注。他的多篇稿件以“特约记者”的署名在《今日女报》发表。
2007年6月,《今日女报》招考记者,已是第二次参加该报考试的谭里和,仍因“身体原因”未能进入面试名单。有一天,谭里和下定决心,来到今日女报社楼下“候”领导。凌晨零点左右,时任社长的王伏虎签完报纸版面下班,等了5个小时的谭里和赶紧上前“堵”住他——先做自我介绍,再请求“给试用的机会”。
一个月后,谭里和被今日女报社“破格录取”。他拄着拐杖走进报社,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
人生圆缺:曾被不法分子威胁“打断腿”,文字做媒收获爱情
谭里和成为了“真正的记者”,但一瘸一拐的形象令他时常被误解。
有一次,谭里和下乡采访,和维权群众一起找相关单位。尽管他亮明证件,仍被工作人员当成假记者,扭送去了派出所。
除了“异样的目光”,谭里和外出采访更要克服身体上的困难。他拄着拐杖,在坑洼不平的道路、崎岖的田间地头,甚至翻山越岭时,摔倒是常有的事。有时见到采访对象时,他一身泥灰,就像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农民。
尽管下乡采访辛苦,但谭里和乐此不疲:“我觉得越是偏远的地方,越需要记者。”
2019年7月,谭里和在基层采访
2012年,谭里和到洞庭湖采访一群特殊渔民——几代人没有户口的“天吊户”。他在船上和渔民们生活了三天两夜,因寒湿侵袭,他残疾的右腿一度失去知觉。令他欣慰的是,报道刊发后引起相关部门重视,渔民们拿到了盼望多年的户口本。
谭里和的文字,倾注了对弱势群体的关爱。白血病患者谭芸、“轮椅女孩”龚莹、双胞胎残疾人龚氏兄弟……经过他的报道后,这些人受到更多社会关爱而走向“新生”。
“在我人生的至暗时刻,他(谭里和)的出现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生活。”后来写书成名的龚莹说。
现任中国青年报副总编辑的吴湘韩多年来与谭里和保持联系。他告诉澎湃新闻,谭里和从被新闻媒体帮助的人,成长为帮助他人的记者,是一场有温情、有大爱的“新闻接力”。
20年间,谭里和走遍湖南122个县(市区),撑坏了40多根拐杖,采写了近300万字民生报道。
谭里和撑坏的一些拐杖。
“他的稿子都很鲜活,带着泥土味、带着真情。”今日女报社董事长、总编辑杜介眉说。
从事新闻工作以来,谭里和采写了不少舆论监督报道。2017年,他持续报道的邵阳县养猪场污染事件引发社会关注,中央环保督察组督办,28名公职人员被追责;2021年,谭里和采访常德市某县非法碎石场污染环境,受到不法分子威胁,他向几位好友交代“后事”,让读小学的儿子临时转学,直到非法团伙被查处。
2011年,谭里和采访报道娄底山区“越南失踪新娘”事件,不法分子发短信给他,威胁要打断他“还能走的那条腿”。谭里和的妻子赵会发现短信后,每天到报社楼下接他下夜班,持续了两个月。
赵会是谭里和的“小迷妹”。2009年冬天,谭里和在绿皮火车上与赵会邂逅。他对这个“瓜子脸、大眼睛”的姑娘一见钟情;喜欢读书的赵会在杂志上看过谭里和的文章《走过阴霾》,得知他就是作者本人后,也心生爱慕。
两人相识的第二年,赵会不顾亲友反对,从湖北老家来到长沙与谭里和会面。文字做媒,成就了这段姻缘。
谭里和工作繁忙的时候,妻子是他的“记者助理”,帮他整理材料、摄像。有好几次,谭里和在外地采访撑坏了拐杖,赵会连忙送根新拐杖过去。
有了“贤内助”后,谭里和以更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他被评为了《今日女报》首席记者、湖南省优秀新闻工作者、全国助残先进个人。
2014年,在首届“好记者讲好故事”活动中,谭里和拄着拐杖登上央视舞台进行演讲。在节目组的安排下,赵会抱着1岁儿子、穿着白色婚纱来到现场与丈夫见面。两人之前因种种原因尚未办婚礼,那一刻相拥落泪。
谭里和在央视演讲后,妻子赵会抱着1岁儿子上台。
实施二孩政策的第二年,赵会生下一个女儿。谭里和给儿子、女儿取的名字中,分别含着“希”“望”——谭里和读小学时,曾得到“希望工程”资助。
“我觉得,我残缺的人生有了一种特殊的完美。”谭里和说。
2020年,新冠肺炎侵袭,身残体弱的谭里和居家隔离,不便外出采访。他开始着手写自传,“拟待子女长成,知残父之坎途,继残父之毅志。”
2024年5月,预付了稿费——帮谭里和付清三年房贷的湘潭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了自传《天赐的拐杖》。中国记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殷陆君在该书的序言中写道:“曾经以为我们是帮助里和的另一根拐杖,其实是他一直在帮助我们、鼓励我们、激励我们。”
谭里和为读者签名。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11月8日,谭里和迎来了他从业后的第20个记者节。他在视频号上发出一段小视频。他说:“我行走的步伐虽然越来越困难,但新闻之路越来越宽阔。”
谭里和告诉澎湃新闻,一年前他就开始琢磨“转型”,将文字和视频融合起来,以“说新闻”的形式做“视频号”,他也从幕后“跳”到屏幕前。以前他对自己的残疾形象感到过自卑,现在则坦然面对,还时常在视频开头自称“拐杖记者”。
“做新闻的形式在变,但我的身份不会变。”谭里和说,他的职业追求依然是做个好记者——眼里有光、心中有爱、笔下有情。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