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落。那个可以无穷变幻犹如万花筒般的舞台突然旋转起来,仿佛一种时空折叠。齿轮开始扭动,白色的烟雾从幕后飘散出来,在暂时空荡荡的舞台上围出一条幽深的甬道,譬如时间的虫洞。
白蒙蒙的光爬上众人的眼睛,观众屏住呼吸,上一秒王琦瑶倒地逝去所掀起的惊愕,还残留在观众停滞于半空的手掌心。当舞台再次旋转出来,所有演员立正站好被缓缓推出——观众明白,戏结束了,该鼓掌了。
舞台剧《长恨歌》(上海话版)剧照。本文剧照摄影 尹雪峰/ 智芝在格物
舞台上鱼鳞一般的屋檐瓦砾变化着旖旎的光,从红色到绿色,从绿色到蓝色……苏州评弹唱着胡琴咿咿呀呀的调子,美轮美奂的旗袍来来去去,弄堂曲曲折折,藏匿秘密和流言,洞察一切的鸽群,穿梭于与弄堂形成对角的城市天际线。上海解放,公私合营,偷偷支起的麻将桌,新兴的舞厅,“老克勒”们对旧时光的缅怀与想象……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了王琦瑶四十多年来命运起伏的流动光谱,也描摹出了舞台剧《长恨歌》(上海话版)中老上海图景中的嘈嘈错错、纤微细密。
舞台剧《长恨歌》(上海话版)海报
三个半小时的观剧体验非常沉浸,用上海话言说台词叫人惊喜。方言是文化的化石、历史的沉积岩,不仅仅是指代意义的符号。在中文精巧的结构序列中,它蕴藏着日常生活沉淀下,人际交往辗转反侧的心思,一个手势,一种语调,一类看待事物和掂量轻重的眼神。
方言中某类语汇的多寡代表了“注意力”放置的权重、价值观的倾斜摇摆。它是那样一种潜台词,是未开口就心领神会的意图,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所修炼出的面子功夫,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口头禅,餐桌上的甜口、辣口、酸口一亮相便立刻揭秘的饮食习惯。
譬如,王琦瑶解放后孤身一人在平安里弄堂做打针护士,和邻居严太太常有来往,严太太觉得王琦瑶来历神秘,绝不一般。有场戏便是严太太和王琦瑶一起喝茶,在语言的推杯换盏中想要打探王琦瑶的过去。
严太太夸王琦瑶美,说王琦瑶若是烫了头发,换上旗袍,穿上高跟鞋,必是那老上海画报上的摩登女郎。看王琦瑶躲闪不答,严太太马上戏谑地说起严先生曾动过找外室的心思,幸好这心思随着新中国成立而偃旗息鼓,言语之间暗指王琦瑶可能的过去。
把这场戏和以往的普通话版本做对比,普通话版虽然演得也好,但字正腔圆的台词,像极了整容模版的面孔,三庭五眼过分标准的美,反而缺少了一种余音绕梁的韵味,这种韵味是程先生曾称赞王琦瑶,“有一种美是可以通过空气传播的”。
那么,台词的韵味是指,一句简单的话可以同时包含多层语调、多层含义。好比,章鱼的触角同时向四面八方展开可能,每一个吸盘都产生一种强烈的情绪吸力。就如,松与紧的并置、快与慢的并置、进与退的并置……在制造张力的同时也激荡起情绪摇摆的涟漪,仿佛是在说,一切尚未尘埃落定。
若说普通话,演员需要通过更多“演”的成分来增加这种多义的层次,如刻意制造的语调、夸张的表情或肢体动作。但方言不同,上海话天生带有弄堂气质,游荡在弯弯绕绕弄堂里的流言蜚语,用“计算”添油加醋,再被市民社会训练出的分寸感的糖衣所包裹,便化学反应出了一种五味杂陈的滋味。
人们在舞台上,说话、行走、日常生活,你不觉得是在看一场戏,倒像亲身经历其中,被一种淡淡的哀伤的雾气围拢着。语言在白纸上打出老上海生活图景的底色,情爱悲欢便在这雾气中悉数上演,时而汇集,时而飘散,挣脱还是沉浮,别无他解。生活如潺潺流淌的河水,你不过是倚栏戏波。
在两人对话的结尾,王琦瑶用上海话淡淡地说:“一切都有定数。”吴侬软语包裹着金刚意志,是黯然的温柔一叹,也似当头棒喝的警世恒言。
我必须得承认,来看这版《长恨歌》,预先抱着对观剧结果的忐忑。《长恨歌》是年少懵懂读过的小说,大约那时常以少女之心,代入情绪,贴地飞行,体会人物在几段关系变化间的啼笑悲欢,犹如现代人刷短视频,用第一视角触摸,赛博世界的高树与低花、荒漠与沼泽。但是,随着年龄日增,更容易看到文本叙事背后的权力结构。
王安忆故事讲得极好,人物的心理描摹、对话铺陈,被她写得活灵活现、泼辣生猛。这便更容易追踪到,权力结构所隐藏的草蛇灰线——茨威格写法国王后玛丽的那句:“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蜜糖是被椰蓉包裹起来的砒霜,天鹅绒软垫是羽毛伪装起来的泡沫板,看似精美的乐高玩具是让主体急速下坠的滑滑梯。而作者的写作态度,决定了其究竟是清晰地辨认出了背后的权力结构,还是在无意识间,用文字推波助澜,形成同谋。
作者没有给王琦瑶意识觉醒的桥段和机会,因此她也无法像蒋丽莉那样,成长为被新思想启蒙的女战士,而是让她一路从山顶往下滑,不带慈爱的。最后那场意外丧命,对应故事伊始,王琦瑶在电影片场看到的一个女人死于非命的片段,原来,命运在最初就已经埋下伏笔。
可是,人生兜兜转转,王琦瑶在上海四十多年变化的沧海中随波逐流,生活每一阶段的课题看起来,并未让她有所醒悟,增长智慧。要不然,她也不会在长脚盗金条未果,打算空手离去的时候,非要叫住他,命他去派出所自首。
经历过大是大非、政治变幻的王琦瑶,竟然不懂这千钧一发的凶险,还是说,在她精神的潜意识深处,对死亡的趋之若鹜在蠢蠢欲动?
苏州评弹咿咿呀呀,在每次舞台换景的时候出现。突然旋转起来的舞台,是“以万物为刍狗”的棋盘,于历史浪潮的洗涤间,变幻着形状不一的棋局。说书人神情自若,语速迟缓,评价起戏中人物,斗转星移,不带一丝感情的。
这陡然加入的第三视角叙事,从“沉浸”转为“间离”,然后你看到,王琦瑶站在舞台中央,神情不安,犹如八音盒中不停旋转跳舞的女孩,在被命运之手暗中操纵。
她可以轻易被捕获,用任何诱饵。生活对她展开围猎的时候,她一无所知。遇见程先生,她是照相机黑布下被凝视的对象;遇见李主任,她是刀光剑影的政治博弈中,被间歇想起的一抹春光;遇见康明逊,她是无望生活中乞求被爱的装饰物;遇见老克勒,她是被“叶公好龙”的怀旧者们捏造出来的老上海遗物。没错,她的名字,始终出现在被动句式的客体处。
不同的是,费兰特写《我的天才女友》,倔强的莉拉决不允许被单方面凝视,她会把自己那张放在照相馆里的照片剪碎,再按照自我的意愿,一条一条地重新拼贴好,最后留出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反凝视回去。是的,莉拉会在合适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掀翻牌桌。
而王琦瑶,站在程先生面前,像一具等待被装饰的衣服架子,被程先生测量、比划、裁剪,最终在“上海小姐”的选美中,按照程先生的意志被逐一穿上粉红的艳、葱绿的媚,以及空谷回响的白。
然而有趣的是,这场隔岸观火的批判并未持续多久,在剧场效应如梦似幻的点滴渗透中,我承认自己在慢慢融化,剧场让我触摸到了一种叫做“信”的东西。
信,是在说,我开始相信这些失控必然要发生,遇见程先生或者后面的其他谁,遇见爱,遇见失望,遇见背叛,把自己交付出去,再被生活单方面做空,打开,摔出去,这些,大概是王琦瑶此生来到人世的功课。没人可以代她书写剧本。
信,就好比,三岛由纪夫写《金阁寺》,如此之美如此撩人魂魄的金阁寺,必须被熊熊大火所烧毁。信,就好比,《火山挚恋》中的卡蒂娅与莫里斯,在明知火山极其危险的同时,也要不假思索地靠近。飞蛾扑火,扑火即是宿命。
我最喜欢的两场麻将戏,一场围绕王琦瑶、严太太、康明逊和萨沙,另一场物是人非,二十年后,换作王琦瑶、老克勒、长脚和张永红。
前一场戏里,所有初始萌动的爱,刚发生的时候都差不多一样,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爱的痕迹,由细小的动作来完成,王琦瑶故意放水让康明逊赢牌,康明逊明明心里想要和王琦瑶对唱,但开不了口,最后由严太太接了残局。
萨沙在一旁洞幽烛微,看透两人内心的葳蕤暧昧。坐在剧场里的我们,通过萨沙的眼睛,同样将一切尽收眼底。美好的事物才刚刚开始,如春寒料峭,薄冰消融,紫色的鸢尾花在风中颤动,森林尚且安宁静谧,没有人知道猎枪正追着羚羊逼近。也许第二天的此时,森林就会进入戒备,枪口将瞄准“美好”扣响。
辗转到后一场戏,王琦瑶看着熟悉的此情此景,说“命运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老克勒、长脚、张永红“三个人今天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一定是怎样”,句句透着过来人的玄机。
天地一切不过因缘际会,一只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翅膀,引发太平洋的一场旋风,棋盘上两颗相安无事的棋子,何时被命运的风浪推到对角线的位置,无人知晓。遇见,或者擦肩而过,或者此生不再见,真的如王琦瑶所说,“都有定数”。
可是,人与人相遇,一起制造些美好,留下温馨,纵然之后会变,会面目狰狞,会形销骨立,但在发生的那一刻都是合情合理、连皮带骨的,你不能因为日后的世事难料,来否认那一刻发生的“真”。
主体性的觉醒,在于清楚地知道每个人来这世间,拿到的剧本不一样,追求的东西也不一样。李碧华写《青蛇》,白蛇投入红尘,就是为了弄明白“情为何物”,青蛇嫉妒白蛇懂得人间七情六欲,然而自己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她追着白蛇问:“流泪是什么感觉?眼泪是什么味道的?是咸的,还是甜的?”
如是,人世间的一切阴差阳错、起承转合仿佛都有了道理,或许那些无意发生的心动、别离……最终都只不过是为了,成全一颗举轻若重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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