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琴作为一种从天然木材中蜕变出来的乐器,它有这样的特性:多变、不稳定,易受环境影响,需小心放置,精心保养。因为从木头而来,带着泥土和太阳的气息,它依然像一株活的树木那样敏感多情,链接自然万物。“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音色也随着环境的改变而变化多端。雨天潮湿,声音发闷而喑哑,像一匹被雨水打湿的沉重而黏腻的丝绸,天干地燥时又过分尖细锐利,仿佛鹧鸪鸟在两相争斗中,发出的怒气冲冲的滴血的啼叫。
只有恰恰好的湿度、温度,才能让它乖顺熨帖。如是,提琴大概是一位脆弱易感的爱人,头上长着两只犄角,两眼又常常饱含泪水,需你多加了解、深入爱护,以不变应万变,最终以如如不动之身,收拢其繁复的喜怒哀乐。或者你也可以拂袖而去,与其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砸琴以明鸿鹄之志——当然,这大概率是玩笑。
演出现场。本文图片来自 凯迪拉克·上海音乐厅
“洛伦茨和他的朋友们”弦乐合奏团成立于2015年,由20人组成,其成员均为交响乐团的首席演奏家,包括9把小提琴、4把中提琴、4把大提琴、2把低音提琴,还有一位打击乐编制。这次他们来华演出,参加第23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不管从曲目选择还是人员配置上来看,都带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风格性。据说,弦乐合奏团的成员们,使用的都是顶级好琴,大多由17至18世纪著名的意大利制琴师们制作:如尼克罗·阿玛蒂、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朱塞佩·瓜奈利、乔凡尼·巴蒂斯塔·瓜达尼尼、马泰奥·葛弗里勒等。
说一把提琴是好琴,从使用体验上来看,大概是在说,它线条流畅、油漆透亮,琴体敏锐易发声。弓子如蜻蜓点水般一压,即能发出乐音来。琴身和弦的亲密共鸣,如目光相遇便飞上脸颊的云霞,或含羞草轻触便低垂的叶子。缠缠绵绵,萦萦绕绕,可以轻松做出多种色彩的明暗变化。
“洛伦茨和他的朋友们”弦乐合奏团成员均为交响乐团的首席演奏家。
然而,若没有好技术来支撑,好琴也只是一块雕琢精美的木头,仅供橱窗里观赏。这两年风头正健的华裔小提琴家陈锐,使用的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制作于1714年的名为“海豚”的琴,这把琴曾陪伴海菲兹经历了很多重要的演奏瞬间。然而,陈锐曾透露,这把琴并不好驾驭,需反反复复来回实验,用不同的琴弦、弓压和弓速来反复磨合,才能最终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而洛伦茨使用的,也是一把由斯特拉迪瓦里1732年制作的,曾由海菲兹使用过的小提琴。
作为没有指挥的弦乐合奏团,“洛伦茨和他的朋友们”,靠成员之间的功力和默契相互配合,音符追赶着音符,律动黏连着律动,就像串在同一根丝线上的珍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位置有每个位置的峰回路转、起承转合。私下排练得再好,现场演出全靠即兴,即兴是门很高的学问,既有过往经验的积累沉淀,也要灵巧地抓取当下片刻的灵光,像是一栋随时凝固又随时飘散的诗意建筑——每一个乐团成员所创造出来的音符矩阵,自是其砖瓦水泥。
因为没有指挥,十分考验成员的功力和彼此的默契。
出于私心,我一直以为,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音乐无疑是最高等级的,并因没能以这最高的艺术形式为业而感到缺憾。文字凿凿而落实,受困于“望文生义”的误解与纷争;绘画依然落于人间色相,物质性的载体经由岁月的碾磨,难免剥落黯淡;舞蹈受制于身体的损耗与衰退,它是有年龄的,有大限的,有造物主预先为其镌刻的灵光与终止。当代艺术更不用说,各种泥沙俱下纷纷扰扰,“皇帝的新装”和“梵高的农鞋”比肩接踵,混杂在一起,真假难辨。然而音乐,音乐却不会说谎,音乐怎么会说谎呢?
它同时长着理性的大脑和感性的翅膀,以高度秩序的数理为基础,充分铺陈着数学世界里的均衡与简洁,乐理以其排列组合般错落有致的秩序美,为跳跃的音符提供不动声色的轨道,叛逆的音符在这轨道的护佑下,大可以肆意张扬,随心所欲。还有时间,还有记忆,还有不知所终的气味、日渐氤氲的故人音容,音乐借由魔法,随时随地就能把它们召唤出来。它没有肉身,也就不占用空间,不占用空间,便没有前情后事。身轻如燕,两袖空空,大可以上天入地,在时间的虫洞中自由穿梭。
被中国乐迷亲切称为“大熊猫”的小提琴家洛伦茨。
洛伦茨顶着一头宛若假发的乱蓬蓬的白发,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神采奕奕的笑容。他拉起琴来神情夸张,身体随着节奏和韵律不停摆动和跳跃,就像是古典音乐界激情澎湃的摇滚乐手。不管是上半场柴可夫斯基的《佛罗伦萨的回忆op.70》,还是下半场皮亚佐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四季》,“洛伦茨和他的朋友们”弦乐合奏团,将自己手中的乐器作为锋利的刀剑,在音符的刀光剑影间,制造了两个散发着异国情调的案发现场。
从南欧到南美,从意大利的热情奔放到阿根廷的声色犬马,第一个音符响起——喂,什么分析,什么理性,什么曲式,统统抛在脑后。你在心里想,嘿,就是要有劲,就是要热烈,就是要五味杂陈纷至沓来!
佛罗伦萨的气味是铁骨铮铮的烈日从天空直辣辣地洒下来,不带遮掩的。旧迹斑斑的哥特建筑曝光在艳阳下,有摇曳的花影在墙面上晃动,一群白鸽从空中飞过,花影颤颤巍巍地摇动得更加厉害。有人在城市的广场中央翩翩起舞,老人驻足观赏,在广场上随意奔跑的儿童,捡起地上的石子,一把投掷到远方的湖水中。低音提琴俏皮地拨动琴弦,小提琴和大提琴你一句我一句,相互暗诉衷肠。有人在湖面上划船,船桨一波一波地晃动着水面,突然,广场上跳舞的人开始极速旋转,红色的大摆裙掀起一阵阵波浪。
乐迷观众向洛伦茨赠送了各式各样的大熊猫玩偶。
与佛罗伦萨的直白浪漫相比,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气味带着点萧杀,带着点迷醉,带着点欲说还休的步步紧逼。大概年纪更小的时候看王家卫的《春光乍泄》,着迷于其中破碎又灼热的影像。王家卫将何宝荣和黎耀辉这对恋人放逐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皮亚佐拉创作的探戈舞曲贯穿影片始终。富有节奏感的探戈有点脏,有点躁,带着街头和酒馆的杀气和暧昧。何宝荣和黎耀辉紧紧相拥,在狭小的厨房里面对面跳舞,是稀薄的往日不可追的年轻的爱。伊瓜苏大瀑布印在台灯的灯罩上,缓缓流动,斗转星移,去看真的瀑布时早已独身一人,皮亚佐拉的四季追随着,走完一个爱欲的轮回。
返场曲目加演了皮亚佐拉的《遗忘》。新加入的马林巴琴,在提琴悲凄肃穆的张力中铺垫出了清澈的底色。在那一声声共鸣加强的如海浪般的音波中,我突然想起了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他在小说中记录了一个又一个细碎的片段,在幻想和现实间,在可说与不可说之间、可悦与不可悦之间,那些幽微飘忽的情感被固定成了一个个面容规整的篇章。而在小说之外,现实之中,他果真在伊斯坦布尔建造了一座收集回忆的博物馆,和舞台上这座由音乐暂时凝固起的梦幻建筑一样,追忆着行将速朽的人事变迁,和那些渐渐隐入山林的残光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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